4. 马拉卡纳是谁的地盘?
#门柱的世界杯日记# 系列连载,关于生活·旅行·体育。之前的可以点我的日记看。
我发现自己躺在一间没有情调可言的快捷宾馆房间里,窗帘没拉,外面是清晨的颜色,天上灰云密布,滚着深灰色的边,阴天,空气却很透亮,远处榕树叶子的飘动也清清楚楚。从建筑色调的高对比度,随处出现的黄色和绿色装饰,还有带着小尾巴上标的广告牌文字,我分辨出自己躺在南美,巴西,圣保罗机场边上的一家宜必思里。iPhone 4 的屏幕显示早晨6点,再向窗外的方向前进450公里,是我今天的目的地,里约热内卢,说里约还不够准确,准确地讲,是马拉卡纳球场。
即使对足球只有些微了解的人,大概也听说过马拉卡纳球场的名字,因为它被称为巴西足球圣地。这圣地之名不是它挣来的,而是在它在出生前就被指定好的,1950年,巴西第一次举行世界杯,为盛事而倾举国之力修建了一座圣殿般的球场,这就是马拉卡纳。从建造时起,它就承载着所有巴西人要在此看着自己的队伍击杀一切对手的渴望,在以站席为主的年代,它的设计容量为现场观众20万人,可谓世界奇观。事实上,在历史模拟游戏《文明6》里,马拉卡纳球场也的确作为33种在游戏后期才能修建的 “世界奇观” 之一出现,与之并列的是长城、金字塔、罗马斗兽场、紫禁城、埃菲尔铁塔。马拉卡纳比它们年轻,也比它们热情,但因为一场意外事件,迅速蒙上了无人曾料到的悲壮色彩。
1950年世界杯比较特殊,是二战结束后的第一届世界杯,距离上一次正常举行的世界杯已经过去了12年,同时巴西也在1945年摆脱了长期统治的独裁总统热图利奥·巴尔加斯。终了战,自了由,足球来到了家门口,于是巴西全民的拳拳之心都交给了这支主场作战的球队。那届杯赛赛制奇特,以积分争冠,在作为事实决赛的巴西对乌拉圭的比赛中,巴西坐镇马拉卡纳,打平即可夺冠,却在十九万九千个观众的注目下先赢后输,以 1:2 意外落败,丢掉世界杯冠军。这一事件被称为 “马拉卡纳惨案”,也是巴西历史上数一数二的民族伤痛。我们国家在1985年也复制了一次类似的事,就是发生在北京工人体育场的 “5.19惨案” ,也是大国对小队,也是近邻相搏,也是打平即可,最终也是 1:2,不同的是巴西丢掉了世界杯冠军,中国丢掉的是世界杯参赛资格,但是按本国汇率换算之后,这俩事可以等量齐观。葛优和梁天主演的电影《天生胆小》一开场的情景,就取了 “5.19惨案” 后的街头骚乱作为背景,梁天演的片儿警躲在警车门后,被骚乱者的砖头扔得不敢露头。
与包括 “5.19” 在内的其他足球惨案相比,马拉卡纳惨案的最大不同在于,它的失败竟然未引起公众骚乱,因为公众情绪所受打击之大,已经让他们的精神游离出现实世界,无力再去点燃怒火,动手破坏。有一段震撼的讲述,来自在那场比赛献出一球一助攻的乌拉圭球员斯基亚菲诺,他说,比赛临近结束时,整个球场一片死寂,马拉卡纳如同一座坟场,二十万人聚在一起却没有一点声音,那是他从来没有想象过的情景。根据巴西政府的报告,它也是直接引起猝死和自杀最多的事件,那应该是比点燃座椅、投掷燃烧弹和追打警察更深百倍的哀痛。伟大的作家爱德华多·加莱亚诺(Eduardo Galeano)在他的不朽作品《足球往事》里,曾经用几个小故事生动记录了不同人物在那场比赛之后的状态,其中有一篇写的是乌拉圭队队长巴雷拉,一位亨弗莱·鲍嘉式的硬汉,在 “巴西人像压路机一样朝我们碾过来时”,他扛起了球队,冷静了队友,组织了反攻,在比赛结束当晚,他整夜泡在里约热内卢的一个个酒吧里,喝着啤酒,沉默着,手揽着哭泣的巴西球迷。没有巴西球迷认出他来。
多说几句加莱亚诺,虽然他写出了《拉丁美洲被切开的血管》,但我认为他的《足球往事》是比前者更伟大的作品。在2010年,他曾公开表示自己不愿重读《拉丁美洲被切开的血管》,因为 “那是用传统左派语言写出的笨拙文字,今天我已经越过了那个阶段”,但对《足球往事》,他直到死都不曾杯葛分毫,而是愿意像他的读者们一样一直沉浸在那本书所记录的美丽与忧伤中。这不是写作技法的问题,也不是作家的好恶所致,这是足球之美的绝对性对政治之正确的相对性做出的完美超越。
惨案虽让马拉卡纳蒙上悲剧色彩,但巴西人倒也没有把这里视为不祥之地,毕竟也不能给它炸了。在这一点上,巴西人的魄力照我国差很多。我们唯一一次冲进世界杯的主场,同样可称 “圣地” 的沈阳五里河体育场,即便外面竖着一座纪念雕像,也可以在轰轰烈烈的商业地产开发浪潮之中,被沈阳市领导一声令下,当场爆破,从此了无痕迹,待议论尘埃落定之后,再摇身一变成为酒店和高层住宅。马拉卡纳幸未遭遇商业地产,它无言地继续成为巴西足球的首要舞台,并随着贝利走上神坛而成为巴西人的神龛。为了巴西历史第二次举办的世界杯,马拉卡纳全面翻修,如今可容纳八万两千人,而今晚,我将成为其中一员。
念及此,我立即翻身起床,对付时差的办法就是忘了时差,早起则是忘记时差的第一要务。早早坐穿梭巴士去了机场,圣保罗是进出国际航班的大埠,世界杯志愿者们都已上岗,强壮的军警脚踩平衡车在机场来往巡逻,真人扮演的吉祥物在大厅里和各国旅客击掌,大屏幕循环播放着巴西欢迎你的宣传片,我和来自世界各国的旅客一起排队,从自助取票机里取到6张球票,其中一张就是今晚在马拉卡纳的比赛,阿根廷对波黑。我把他们装到背包最里面的胆兜里。
跟邻座的智利红酒商侃了一个小时后落地里约,天气无比晴好,海岸线极其漫长,海湾里停着大小游艇和私人渔船,所有女人都穿着红色黄色白色的比基尼,红,黄,白,红,黄,白,几乎让我有点生气,这地儿怎么跟宣传片上一模一样啊?太没想象力了吧!
机场在里约东北部瓜纳巴拉湾的加莱奥岛上,大众帕萨特出租车穿过跨海大桥,就进入了里约市内。这是一块平行四边形的区域,中间一座高山,东西南三面环海,富人区瓜分了海边,贫民窟就被挤向山上,向空中发展,如同把重庆插在了摩纳哥的正中间。老城区集中在东部,南边偏中产,北边偏低收入,依帕内玛(Ipanema)、科帕卡瓦纳(Copacabana)等著名海滩都在东南角上。我选的住地在科帕卡瓦纳附近,这个词读起来很有快感,ko-pa-ka-ba-na,敲椰子般清脆的五个音节,本地人的倒数第二个音会发出介于 va 和 ba 之间的浊音,不过对于即将涌入国内的数百万外国人,他们没有什么要求。
出租车驶入科帕卡瓦纳海滩边上的大街,突然一打转向,冲向面包店和健身房中间,从小路直开上一座山,停在一个三岔路口边,司机告诉我这就是 Airbnb 房东告知的地点,然后就开走了。我拎着箱子站在路口,等着房东来接我,沿路都是挂着简陋手制招牌的小饭馆和小商店,像南方的店铺那样大敞着,人们穿着短袖短裤溜达,互相打招呼,看得出都认识,看不出有什么急事。他们也向我投来目光,有老人和少女用 “Ola” 跟我打招呼。三岔口的一个窝角有个室内运动场,门正好对着我开,五个巴西青年在里面围着圈用一足球玩颠传,人人肌肉紧实,但只有一人穿了运动鞋,其他四人或者光脚,或者穿破旧的 Havaianas 夹脚拖,却不影响触球的力道,照样连颠几十脚。我拍了几段视频,放下手机时觉得自己这一刻的游客范儿算是拿足了,背影儿…… 就跟一刚到北京的老外在东直门公园看见票友唱起 “这一封书信来得巧” 差不多吧!
房东 Jorg 出现了,他是个在巴西生活多年的德裔美国人,大卷发,像个发福中年版的杰西·艾森伯格,他职业是程序员,在这里接从硅谷发来的外包活儿挣钱。Jorg 带着我拾级而上(他也穿着夹脚拖鞋),上了一百多级台阶后到了我的住处,即他家的次卧。我气喘吁吁,发现自己已经到了这座小山的半山腰,站在他挂着吊床的阳台上,能看到海与海滩,和前方所有建筑的屋顶,我南临贫民窟,以观沧海,感觉这里与大街上那些有着海蓝色围栏、白色桌布与高脚杯的中产阶级饭馆距离很近,感觉却很远。
但在理解这个城市之前,我先要去看比赛,这就是世界杯球迷和旅行者不同的地方,比赛踢完之前,球迷并不想跟人聊城市政治与本地文化。离比赛开始还有三个小时,街上已经全被蓝白色间条衫和带太阳脸的阿根廷国旗占满,我才意识到,这是马拉卡纳在本届世界杯的第一次亮相,招待的却是巴西人的死敌阿根廷。地铁上,阿根廷人手拍车厢顶棚,边跳边唱,车厢在西班牙语的球迷歌声里左右摇晃。幸好我们没在跨海大桥上,我想。旁边的巴西大爷翻了个白眼,下车了。
走出马拉卡纳球场地铁口,人群里终于出现了阿根廷人的对手 —— 波黑球迷,数量不多,但彼此联系紧密,聚成大团,披着蓝黄色的国旗,戴着蓝黄围巾。我又看到了和我在亚的斯亚贝巴一同等飞机的那对新婚情侣,他们俩见到我也十分惊喜,当然又来了个 selfie,互祝好运,挥手道别。
不同于大多数椭圆形或方形的体育场,马拉卡纳的俯视视角是正圆形,跟球场合影的时候,我也注意到了一个现象,这里除了阿根廷人和波黑人,还有第三类球迷,他们零零散散但总数不少,他们穿着巴西队服,或者不同年代形形色色的弗拉门戈俱乐部球衣,手揣短裤兜,脚下拖着破烂的 Havaianas,没包儿,没相机,头上没装饰,闲庭信步,跟晚饭后遛弯一样。我意识到了,这些人是真正的 local,他们很容易获得 FIFA 给本地观众的低价球票,而他们穿着的弗拉门戈队是使用马拉卡纳作为主场的里约第一大俱乐部,这是他们的家。球场外举着 “$300 USD” 的牌子高价求票的阿根廷人声嘶力竭,这些大爷球票插在裤兜里,看都不看阿根廷人一眼,像加林查一样掠过他们身旁。
我终于走进马拉卡纳,眼前出现绿色草坪的那一刻是我每次进入体育场时最喜欢的瞬间,无论是第一次还是第一百次。国歌奏响,第一次参加世界杯的波黑球迷开始山呼哲科的名字,但他们第一首歌还没唱完,阿根廷就领先了,梅西制造了一个乌龙。高亢的歌声一首接一首,同时还不耽误阿根廷球迷对场上局势随时做出反应,即便相隔百米,不同看台也能遥相呼应,他们传递意图快得如同蜂群用信息素,只需要一秒钟,一个手势就能从一个看台传到球场所有的蓝白色观众那里。看台是人们最能意识到自己文化根基在哪的地方,原生信息无需思考,犹如本能,无法冒充,只一个迟疑,假冒者就会永远被排除在这个人群之外。
马拉卡纳上空漂浮着阿根廷的歌声,而巴西人当然不能坐视他们的家变成了糖果盒。势单力孤的波黑人刚刚重整河山再唱起歌,刚第二句就被巴西人接上了,原本揣着兜玩着手机的黄衫者和弗拉门戈球迷都站了起来,冲阿根廷人喊着嘲讽的话,唱起了嘲讽的歌(嘲讽是我从他们脸上的表情读出来的),好像闯入打架现场的第三人,把目瞪口呆的的波黑本主推到一边,自己抡起来了。巴西的黑人与白人、无产阶级与有产阶级联合起来,用嘘声评价阿根廷队的每一次传球,用谩骂注解梅西的每一次突破,即使阿根廷人又进了一个也毫不松气。而当波黑人在完场前终于还了一个,所有巴西人都站起来欢呼了,他们和波黑球迷共同唱歌,压过了忙于转过身来与场地合影的阿根廷人。
谁是马拉卡纳的主人?马拉卡纳的主人说,谁都可以是,但阿根廷人不能是。就像导演李蔚然在2000年给 NIKE 拍的电视广告《换人》里面说唱组合 CMCB 的歌词,“这世界是谁的?是你的也是我的,但是说到底,这世界还是我的!”
散场之后,零落的本地球迷迅速消失在黑暗中,赢球的阿根廷人占据了马路和广场,在所有看得见人的地方唱跳。他们还有一晚在里约狂欢的机会,接下来,大多数阿根廷人将随着球队旅行到下一个地方。而每一个城市,每一个 Venue 就像变幻的城头,今天这里被阿根廷人占领,明天他们就会如退潮般散去,下一场比赛的球迷会进城如同守军换防。但一直在这里的,是那些永远穿着拖鞋的里约人,他们可以冷眼旁观,也可以尽情投入,那些让别人望眼欲穿的插在兜里的世界杯票仿佛在表达,有收放的余裕,你才能当这里的主人。
我的首场比赛也就这样结束了,和从美国飞来的中学同学夫妇回到科帕卡瓦纳海滩边上,在路边的餐厅吃了我们阔别几年来的第一顿饭,饭后一起去海滩散步,看到海边有一辆挂着阿根廷旗帜,涂成蓝白色的福特全顺面包车,车顶是网兜包起的几箱行李,后门敞开,露出两个搭好的床铺,床上铺着花毛毯。车的两位主人在海滩边,搬了一张便携的铁艺桌子,喝着啤酒,看着海。很显然,他们是从阿根廷开车过来的,如果从布宜诺斯艾利斯开到里约热内卢,要走2658公里,整个世界杯期间,他们大概就会这样开着面包车在巴西旅行,喝着啤酒,坐在从家中带来的桌子旁,度过三十个夜晚。
这就是真正的世界杯长假吗?一天到晚除了看球一点事也没有?这是幸福还是无聊?我都有点恍惚了。

(下期还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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