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争与和平》笔记(二)(2018年的札记,存档)
转眼已是四月底,今年混乱的春天终将过去,而眼看着也将立夏。但是,这可能是我度过的,生命中有史以来最真实的春天。风雨把人从幻想中彻底打醒,也让宁静的心绪,反复在是非判断和事实间摇摆。也许这一回,我切身感受到了人的情绪、情感和理智,相互之间拉杂撦裂、不能清晰的关系。我想,也许在这个季节的尾声里,回来观看《战争与和平》是合适的。毕竟,托尔斯泰观察一场战争中狂热的人,正是在研究人的理性——也自他而后,对非理性的预言,似乎开了闸门。决堤之水,和失控的热情一样,不可阻挡与抗拒。但托尔斯泰有上帝视角,他用他悲天悯人的心境,在描述俄法战争时,感叹道:“上帝要谁灭亡,就先让谁丧失理智!”
他悲天悯人,所以在面对史料时,常常困惑于历史一何相似:曾经成吉思汗的蒙古骑兵自东向西,侵占了多瑙河流域,而几百年后,欧洲人又自西向东兵临莫斯科城下。好像一切都是从每一个人的偶然的选择开始失控,而终致不可逆的潮流。但他写拿破仑,这样一个皇帝是怎样的?他面对士兵发号施令,波兰轻骑兵不顾河水深浅策马涉水,宁可淹死,只是为了能博得皇帝一瞥赞赏的眼光。在托尔斯泰看来,这位伟大的皇帝,其实根本不为所动。他和情妇玛丽·路易斯告别时,场景有如古典悲剧,但玛丽虽然以拿破仑夫人自居,却并不是那位皇后。在托尔斯泰的历史观察里,拿破仑的魅力和威仪无疑具有震慑力,但他过度的自信已经转变成傲慢,也注定了战局终将失败。托尔斯泰通过俄国将军巴拉歇夫出使法国军营,来客观描述拿破仑的皇帝样貌。他的亲信生性残忍,并以阴鸷个性得以出于军政中心。对此,托尔斯泰说:“拿破仑手下的达武,就像亚历山大手下的阿拉克切耶夫,不过他不像阿拉克切耶夫那样胆小,但像阿拉克切耶夫那样卖力和残忍,而且靠残忍来向皇上表示忠诚。政府机关中需要这种人,就像自然界需要狼一样。尽管这种人的存在和接近政府首脑不是好事,但他们总是他存在,总是能保持他们的地位。”(《战争与和平》,第三卷,草婴译,上海文艺,645。)至于拿破仑,他有僭主的脾气,因此文艺而缺乏古典式的尊严。比如在巴拉歇夫反驳拿破仑时候,他的反应是“怒不可遏,他需要说话,说个不停,目的只是要表明他是对的。……他(巴拉歇夫)知道拿破仑此刻所说的话都毫无意义,等他冷静下来一定会感到羞耻。”(652)
托尔斯泰的思想是自相矛盾的,他坚信俄国人的东方色彩——他们对宗教的热忱是西欧人,也即拉丁化世界所不能理解的。他又不那么虔信宗教,至少不像陀思妥耶夫斯基那样,不惜代价牺牲一切。他对人的观察,常常出于理性,而且是非常具有西欧观点的理性。也正因此,他试图以理性解释历史的逻辑,却不能够正视历史中所有具体人事的非理性。这一切自相矛盾,也令他困惑。人毕竟是一种不能时常受理智控制的生物,甚至常常以莫名其妙的理由反对自己。推动偶然事件发生的,正是从上至下,那些偶然的冲动。甚至于皇帝,也是受着某种不知名的力量驱使,而做出那并不有尊严的决定。因此,他哀叹:“越是深入研究,我们发现的原因也就越多。每一个个别原因或一系列原因,就其本身来说,都是同样正确无误的;但由于它们本身的微不足道,同事件的宏大规模相比就显得荒诞不经;而且,如果没有同时发生的其它原因,它们也就不能起作用,从这点上说,它们同样是荒诞不经的。”(634)个人的生活与人类的历史,其内在逻辑,何其相似?
阅读托尔斯泰是一件漫长的工程,也更考验一个人的生活经验。生活在理念中的人,靠电影和小说学习爱情生活的人,会觉得托尔斯泰何其乏味。因为他客观描述生活本身,甚至,毕竟有一些高高在上。他那种试图把控全局的视角,更接近古典的审美趣味,也更趋向康德哲学。可惜,托尔斯泰本人却并没有在两个极端中找到平衡点。题外之意仍可回味。最近除了余暇读书,还看了两位20世纪自由主义思想家的回忆录、访谈。一位是雷蒙·阿隆,一位是以赛亚·伯林。读书人会出于内心的傲慢而不愿意读自由主义学者的文字,并不是因为他们不好看,而是因为太过于平淡无奇,像个干巴巴的老实人,不够深刻。然而,雷蒙·阿隆和伯林都谈起了托尔斯泰,评价很有趣。阿隆对托尔斯泰,曾经一度痴迷,尤其迷恋《战争与和平》中安德烈的精神体验。但阿隆是个法国人,他显然更迷恋普鲁斯特的语言,毕竟普鲁斯特小说中对生活经验如静水深流一般的耐心描绘,姿态比托尔斯泰要亲和得多。至于伯林,他毫不犹豫地评论道,托尔斯泰一定是妒忌屠格涅夫的,因为屠格涅夫真正了解俄国农民,不像托尔斯泰,总是想象出一个理想的农民来。伯林尊重经验,他的趣味和判断并不因此平庸。这是最让我震惊的:在青春时代,我曾经不屑于了解的平庸之辈,在经历了人生的一小段旅程之后,开始向我展示他们的哲学——他们力图“清晰”表达、描绘生活,是以牺牲高贵、深刻的形象为代价的。相较于托尔斯泰,肯定不够崇高,但似乎,更像一个普通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