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土洛尔迦
卫 宏 哥
打小我就爱“望嘴”。何谓“望嘴”呢?——家乡土话,意为别人吃香喝辣时,你站一边眼巴巴瞧着,边瞧边直咽唾沫。乡谚云:“好吃包、烂裤腰,一望望到八丈高”,说的应该是我这样的人吧? 忆儿时,前院卫宏哥家做饭的时候,我总爱趴在他家厨房窗沿望望嘴,看看对美食向来怀有大爱的卫宏哥儿如何捣鼓吃食。我这个家门哥哥,别看他人比较胆小,比较“娘”,说话细声细气,头发烫成卷卷毛儿,衣服穿得花花哨哨,尤其那裤腿细得跟铅笔一样,总让人隐隐感觉女里女气,让村上男人们嗤鼻。可他的手那真叫一个“巧”,能做一手好茶饭,据不完全统计,该手艺享誉本村及方圆1公里。 一下班,他就哼着小情歌,“年轻的朋友来相会”什么的,到自家菜园里拾掇,看有啥当季的鲜嫩时蔬可供采摘。摘好了菜,回家洗呀择呀地开始忙活开来。对照江湖盛传的“大众菜谱”,他切墩颠勺,他变换花样乒乒乓乓地翻炒烹炸,他等待戈多一般恭候锅气大驾光临,不多时,厨房里魔幻般地起变化了,由原先的阴暗寒陋一变为香气缭绕、蓬荜生辉、“富丽堂皇”。 满桌靓菜,一盘一盘被“发明”出来,看起来让人口水嗒嗒(主要让俺口水嗒嗒),让人疑心莫非卫宏哥是女扮男装、田螺姑娘变的? 村上婶子们聚到一起纳鞋底、缝棉被时,说起卫宏哥就夸赞他的好厨艺,歆羡他那小日子过得“我们的生活充满阳光”。他媳妇被夸得忍不住时,也爱就坡下驴地自夸自己命好,赞自个儿嫁了个暖男。记得某个夏日,我在村边河滩扳螃蟹玩,洗衣服的女人们叽叽呱呱地闲话,卫宏哥的媳妇撅着大屁股,抡起木棒槌,一棒槌一棒槌地拍打着卫宏哥的喇叭裤,边拍打边含笑道:我们家卫宏脾气也好得很呀!妈耶!跟电视上那个唐僧一样!我咋吵他他从不回嘴,从不生气。还爱给我和娃子读诗哩!什么“大海笑盈盈,浪是牙、天是嘴”,啥子“绿的风,绿的树枝,船在海上,马跑山中......” 确实,卫宏哥儿脾气好、心肠好,且心中装有“诗和远方”。你看,我天天趴他窗沿,他没有赶没有骂。记得某次中午他炸糍粑,块块炸好的糍粑金黄喷香,上边撒下的白砂糖晶晶亮亮,瞅得我是口水直下三千尺。卫宏哥见到我凶残豪横的小馋样儿,心里涌起狂沙十万里般的大爱洪流,赏给我了二块最大的,我一把接过糍粑,感激得恨不得磕头喊爷。 我在卫宏哥家饭桌旁噼里啪啦一阵虎咽狼吞,留恋地唆着手指,目光从饭桌空糍粑盘子上缓缓滑翔到一盆萝卜缨酸菜,然后眼光从酸菜堆上倏地腾空起飞,紧紧咬住饭桌所靠墙上一张艺术照,然后悬停——是卫宏哥的一幅艺术照,只见年轻的细细瘦瘦的卫宏哥穿一件蓝进心底的海魂衫,吹着柔和清新的海风,迎着蔚蓝色的大海远眺着。对着镜头的右手上,拿着一本泛黄的《洛尔迦诗抄》...... 一切都沐浴在金黄的晨光中,好像喻示着我们的生活也充满阳光。 惜哉!有道是世事难预料、好人命不长——尤其是卫宏哥儿这样的脾气好、胆子小、心气弱的人。我的年轻的瘦瘦的卫宏哥,他在2003年秋迅速死掉了。 他所在的国有工厂亏损改制,成天没活干,工资发不出,据说列出拟下岗工人名单,他也名列其中。煎熬了一年多,渐觉生活无望、前途灰暗;想着上有老、下有小,一大家人要靠自己养活,对自己谋生养家的能力又不抱信心,于是整日抑郁自闭。终于扛不住,某个阴雨绵绵的下午,卫宏哥找出一瓶农药,不知是敌敌畏还是乐果,一口猛灌下去,避开家人,走出几里外,扎进村外一个地下涵洞里,挣扎着死了。几天后,四处找寻的家人在地下涵洞发现了青紫冰凉的尸首。 卫宏哥儿下葬后的一天,一个阴惨惨的中午,我从他家厨房窗口经过,再没有了热切的期待,也不再“望嘴”。只见他的魔幻厨房门窗紧闭,看家黄狗蜷在厨房破门口,冷得瑟瑟发抖。狗边上一条黑油油的板凳,坐着卫宏哥的老父亲。穿着棉衣棉裤的老父亲不歇息地大声喘气、咳嗽,满脸愁苦。 我快快地从他家门头一闪而过。 当魔幻厨房被我拉得越来越远时,悲伤模式启动,泪水在我脸上静静流淌,我边走边哭——脑海里摇曳出卫宏哥的海魂衫艺术照。我的卫宏哥,“八十年代的新一辈”,正迎着清新柔和的海风,凝望蔚蓝色的大海。他扭头看到我,微笑着伸出纤细的手,款款地邀我一起读洛尔迦。我们欢笑着,你来一句、我接一句地读着《海水谣》,光着脚丫奔向大海,跳进盛大的蔚蓝中。 “在远方,大海笑盈盈,浪是牙齿、天是嘴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