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中有朵雨做的云,不做娄烨眼里二流观众
在长达半个世纪以来的审查制度里,大多数观众只能做二流观众,因为他们根本看不到他们应 该看到的东西。
娄烨,《梦的背后》——《风中有朵雨做的云》幕后纪录片
我在B站看完《风中有朵雨做的云》(以下简称《风雨云》)之后,我脑海里第一个迸出来的想法是:感到遗憾,我应该在前年上映的时候去电影院观影的。理由无它,13寸电脑里呈现出的“抖动”完全不能与影院巨幕呈现的“抖动”相比较,而“抖动”恰好是娄烨抗拒“二流观众”的“语言”。 为什么娄烨的镜头总是很晃,从早年的《苏州河》一直晃到如今的《风雨云》,必要的时候能直接把你晃成一个瞎子。
摄影机有时候会被拒绝,会被禁止,这很正常,因为它会拍下一些令人不快的东西。
娄烨,《在上海》
他的言辞如镜头一般抖动,镜头传递着生活,而生活,就是晃荡的。
回到他最近的这部《风雨云》。
你问我《风雨云》好不好看,我不知道。有人说它好看,但好像剥离表现主义的外壳,它其实不过也就是二十年前的一个“广东故事”。有人说它不好看,但影片又能够做到让你沉浸在当时那个社会变迁的动荡岁月间。
“或许看不懂,但它就是很高级”。
广东名利场上的官商搭背,中央打虎前破碎的沉沉往事
出海潮下的时间记忆,足够泛黄的年代胶片
后记:我期望做一个一流的观众,但绝不仅仅只是因为审查制度的打破

广东名利场上的官商搭背,中央打虎前破碎的沉沉往事
广州城中村冼村面临拆迁改造,其部分房屋将被一家名为紫金置业的地产公司接手,城中村居民奋起反抗,引来了民警维持法纪。接到报警后,自小在冼村长大的开发区主任唐奕杰随即前往维护民众情绪。待民众情绪安稳,他与随行秘书一同进入一待改造居民楼中继续调研,唐奕杰率先上到屋顶。待秘书来到屋顶后,却发现唐奕杰已经坠楼惨死。 年轻的刑警杨家栋承担起了调查此次案件的重任。杨家栋成为警察是深受其父杨安康的影响,他的父亲在多年前与伙伴老A调查一件失踪案的时候因为一起意外的车祸成为了植物人。杨家栋在案件调查的过程中很快锁定了几位核心的涉事人物,他们分别是紫金置业的老板姜紫成,死者唐奕杰的妻子林慧,唐奕杰与林慧的女儿唐小诺。杨家栋还在唐小诺的QQ空间里看到了另外一位女士,来自台湾的连阿云。但连阿云当年离奇消失,而当年连阿云失踪案的调查刑警不是别人,正是杨父杨安康。于是一个埋藏了多年的真相渐渐浮出水面。 姜紫成、唐奕杰和林慧是大学时代的同学,帅气英俊的姜紫成与林慧你侬我侬,而同样喜欢林慧的唐奕杰却只能躲在角落低语“明明是三个人的故事,我却不能拥有名字”。后来,姜紫成在九十年代的港台潮下抛掉林慧,独自前往台湾淘金。留在广州的林慧为了找人照顾,最终选择了与步入仕途的科长唐奕杰成婚。他们婚后育有一女唐小诺。但婚后的生活并不一帆风顺,唐奕杰是一位家暴狂,总是对林慧拳脚相加,而这一切都被女儿唐小诺看在眼里。
前往台湾的姜紫成在1998年西门町的舞厅里认识了唱着“一场游戏一场梦”的歌女连阿云,连阿云陪伴姜紫成白手起家,在台湾建立了一番事业。姜紫成事业稳定后,内地广粤地区迎来发展,姜紫成决定带着连阿云回到广州创立紫金置业以延续他的商业辉煌。

与此同时唐奕杰对林慧的家暴变本加厉,林慧奋起反抗,却被唐奕杰以精神病为理由报警将林慧送进了精神病院。在精神病院里的林慧终于以妥协换来了出院的机会,在她离开精神病院的那天,姜紫成带着连阿云、唐奕杰一同接她回家。在车上,林慧坐在中间同时搂上了姜紫成与唐奕杰。她的那种勇气、无助与妥协的叠加都在这个镜头里表现得淋漓尽致。而坐在前座的连阿云却相顾无言。

姜紫成和林慧再度点燃爱的火花。原来当年林慧选择与唐奕杰结婚,并非是她被唐奕杰的爱所打动,而是早已怀上了姜紫成的孩子,她认为母女俩需要一个人来照顾,便选中了唐奕杰。唐小诺的生父事实上不是唐奕杰,而是姜紫成。唐奕杰知道姜紫成和林慧旧情点然后,家暴变得更加变本加厉,而唐小诺再度目睹着这一切。与此同时那个曾经和姜紫成共同发家的连阿云也再也感受不到姜紫成对她的爱。在这种不稳定的四角关系下,那些年广东名利场上真实的官商勾结事件被娄烨描摹了出来:姜紫成依靠唐奕杰在官场的手腕和圆滑把紫金置业越做越大,同时唐奕杰帮助紫金置业扩大营收的同时也使得自己在官场上平步青云。
连阿云虽然已经知道姜、林二人复燃,但单纯的她一如既往地帮助姜紫成打理紫金置业,《风雨云》的第一个高潮便随即到来。在需要唐奕杰帮忙签字的一份文件上,因对姜、林二人之事的愤恨故意刁难阿云,而阿云也恰恰也为此而难过,但她终究还是爱着姜紫成,不过阿云却被唐奕杰强上了。这一切又被女儿唐小诺看在眼里。

难过的阿云找到姜紫成,让他想想是谁“在一无所有的时候陪在他的身边”。但是姜紫成只爱着林慧,他把阿云推下了车,此时阿云之心已死。阿云回到公司拿上这些年“权钱交易”的肮脏材料准备前往警局揭发,被开车前来阻止的林慧拦下。阿云与林慧在车上激烈争执,不料林慧误杀阿云。

林慧请姜紫成前来毁尸灭迹,而姜紫成更是叫来了唐奕杰,三人在桥下将死去的连阿云的尸体焚烧(电影原版事实上是火烧阿云的时候,阿云还没死抽搐了一下,然后姜紫成又痛下杀手,但是没过审就被娄烨改掉了),自此姜、唐、林三人成为了完全的利益共同体。

阿云从此消失。杨家栋的父亲杨安康同伙伴老A在当时的调查取证中已经嗅到了蛛丝马迹,但姜、唐二人组彼时手眼通天,用一场车祸掩盖下的蓄意谋杀将杨安康变成了植物人,搭档老A被迫过海前往香港。 回到一开始的唐奕杰之死。嗅到这层气息的年轻刑警杨家栋先找到了林慧的女儿唐小诺,唐小诺一见到杨家栋就爱上了他。紧接着,杨家栋再找到母亲林慧。姜、林二人再度设局,用林慧勾引杨家栋拍下了“艳照门”上传网络,让杨家栋身败名裂(事实上以娄导的风格,看过电影的都知道这里林慧应该也是爱上了年轻的杨家栋,然后在“艳照门”事件上二人应该是真正啪了的,但是这样过不了审)。无可奈何的杨家栋只能逃至香港寻求父亲当年的搭档老A的帮助,与此同时唐小诺则被其生父姜紫成送到香港念书生活以远离广州的名利场。杨家栋与唐小诺在香港又是一段激情。
唐奕杰之死的谜底即将揭开。因为当初唐小诺要被姜紫成送去香港,舍不得养女的唐奕杰恼羞成怒便和唐小诺闭门交谈。交谈间言辞稍加不对,“父女”二人便恶语相向,唐小诺说“我受够你对母亲的家暴,阿云阿姨当年也被你羞辱”,唐奕杰则怒斥“你以为林慧和姜紫成是什么好人吗!你知道你连阿姨当年是怎么消失的吗!”,随即将昔日三人烧尸的事件和盘托出。 姜紫成、林慧知道后决定除掉唐奕杰灭口,于是才有了一开始的唐奕杰之死。案情被调查得水落石出之后,杨家栋也恢复了名誉。但是更大的秘密却悄然揭露。伴随一段偶然获得的录像,在这样一起重叠杀人事件里,杀害唐奕杰的凶手是因为曾经目睹了家暴、羞辱而造成了巨大心里创伤的唐小诺。影片由此落幕,不过是一场游戏一场梦。
出海潮下的时间记忆,足够泛黄的年代胶片
杨家栋被拍下“艳照门”之后逃离到了香港找寻和他父亲当年一起办案的搭档老A。《风雨云》里的老A从未露面,只是摆弄着“真相事务所”里的远景相机时时眺望着香港湾,给观众留下一个泛黄瘦弱的背影。这里出演老A的演员是陈冠希。导演想表达的东西在此不言而喻。
虽然没有去到过电影中取景的冼村,但我曾利用2018年夏天的一个在广州的暑期班的空余夜晚从华南师大地铁口出发一路进到天河的石牌村里徘徊。在我的印象里,那是和它附近的珠江新城完全不同的两个世界,有些楼房在高处的最近之处或许只有两到三米的距离,当地人戏称为“接吻楼”。城中村里的设施很齐全,小卖部的墙沿虽然已经破碎,但是店面里面却依然通亮。到处可以闻到一股炒饭和当地沙士汽水的味道。路边有一点磨滑,但不至于让人摔跤。因为也有白领会选择住在这种地方,所以大概也能听到很多普通话与粤语的交汇。晚上城中村里的灯光比不上白昼里的敞亮,我这种方向感还算强的人走进去竟然回不到正路上了,最后靠着出街的“老村民"才勉勉强强回到了主道上,而离我进村的那条主道却又相隔甚远了。而出来后,你反倒又感觉不到有城中村的存在。 娄烨导演在《风雨云》中把我上述的体感以一种剪影式的状态描摹了出来:人们操着一口粤语相互叫喊着去村口反拆迁,杨家栋在城中村里被团结的村民追杀得来慌不择路时的狼狈到终于跳出城中村回到大路上的短时豁然。这些片段或多或少都体现出了那个年代老广州们对“安土重迁”的坚守还是大过了“拆迁款的诱惑”。导演或许也正表明了那时节你只要“想挣钱、想开放”就得“离家漂海”的矛盾与不甘,娄导在城中村里晃到极致的镜头恰好是人们对着这股新浪潮的一种“欲拒还迎”的语言。细细品来,今天或许仍然如此,只是这种“挣钱要离家漂海”的矛盾从已经遭受过它巨大冲击的一线城市转嫁到了一些二、三线城市。
台湾的西门町里,连阿云在台上唱着王杰的《一场游戏一场梦》,或许这本该是这部电影的标题。
如果台湾当时的舞厅里主唱的唱功都是陈妍希扮演的连阿云这种水平的,那个舞厅基本上就离倒闭不太远了。
——部分影评人
我恰恰喜欢这股离走调不远的唱腔,她唱出了一个歌女的心酸,如果不是遇见从大陆过海来的掘金人,我又怎会开始这么一场游戏呢。在《风雨云》的整个环境下,歌女不应当是那种传统意义上的勾人心魄的,导演需要的应当是带有一丝丝纯净,又有点走调表现出的害羞,又有由清纯感往些许风尘感里过渡的一个傻呼呼的游戏入局人。我觉得这个连阿云完全匹配得上。在姜紫成、唐奕杰和林慧三人的风风雨雨里的广州,从台湾来的她才是那朵最无辜的云。她就是很单纯地爱着姜紫成,有错吗?
泛黄的年代胶片里给了太多黑色交易存在的空间,它和那个时候城市里灰蒙蒙前的光亮,人们穿衣打扮的审美融在了一起。那个年代的发家者们在时代刚刚睁眼的黎明有着更狠的心。我喜欢片尾里的这张剧照。

这就是那个时代应当有的一张照片:人们的衣着就该是那样的,结婚照的造型就该是那样摆的,幕布就该是红色的,眼镜就该表现出一个老干部的气质。但是这张照片和电影内容的对比带给我的冲击比电影本身晃到飞的镜头还要大:这样的唐奕杰在电影里是一个家暴狂人,一个黑色官场的游戏者;这样的林慧在电影里是一个见到姜紫成就迅速开始脱衣服排解烦闷的欲女。辅以那个年代舞厅里的灯光与舞乐,这兴许就是所谓的“那代人的回忆揉碎了也是无趣的内核”。
后记:我期望做一个一流的观众,但绝不仅仅只是因为审查制度的打破 这一段是我在2月20日补上的。 春节档看了两部不上不下的电影之后,我就在想到底是什么东西促使我走进影院,走进影院以后我要以什么样的状态来对待我眼前的这部作品,这部作品值不值得我哪怕是在观影后能为它挥洒几笔,毕竟没有人想随随便便浪费自己的时间。 在路上,我突然想到去年讨论班上的一件事情:一个南半球蛮大牛的学者的文章投稿以后由编辑部送到老师这里来referee,师兄作为主讲在黑板上挥洒,尽管结果上是对的,但不可避免地检查出了不少推导上的问题,就算不给出rejection也会有更多的其他考量,后来一番话(我做了点艺术加工)却让我印象深刻“成名学者的作品总是更容易被期刊接收,大多数形成了一道静默的氛围,你不在这个氛围里进行游戏就很难始终保持在局,除非你总能拿出石破天惊的作品。但要向这个级别靠近,自身的努力应当是最重要的,要试着时不时去做有taste的东西,但也要保证一般的合理的产出告诉别人我始终在这个游戏里”。 对于电影是同样的道理。从导演的角度来讲,他要有不停的产出来告诉别人我始终还在这个圈层中间,有的导演试着间隔几部及格作品后再去拍摄一部挑战他极限的口碑作,这是大多数导演的选择方式。而那些甚至连及格作品都拍不出来的导演,他们似乎就不该进入一场游戏,这类作品甚至还会成为鉴赏的负担,因为它可能造成潜在的审美低劣。而对于有些导演,他们永远只按照自己的风格在职业生涯里烙印上寥寥几部作品,典型的就是昆汀和娄烨这样的,给观众提供一种特定审美的倾向。 而从观众的角度讲,观众很容易被特有的观看模式所吸引。当你看的电影数量足够多以后,你会形成自己“静默的氛围”。这时候当某种类型、某个导演的电影出现在你面前,那么你作为一个“期刊”就会很容易去“接收”它,而至于它本身到底是合格作品还是一部上佳之作,你便不再关心。《风雨云》或许就正是属于这种分类的一部类型片。 所以有一天发现自己成为了二流观众,绝对不要仅仅去怀疑审查制度,你同时也该检查下是不是自己在某个环节上出了问题。不然到头来曾经所有的雄心与梦想都不过是一场游戏一场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