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宋风云(104):名相登场
唐河大捷固然可喜但却没能改变辽国依然大举陈兵于宋境的事实,而河北境内的宋军又没有实力去将辽国人驱逐出境,他们只能等着辽国人对杀人放火都意兴阑珊之后自行撤走。有鉴于此,公元989年的这个新年对赵光义来说又是一个窝火的新年。就是在这样的一种无比屈辱又无奈的情势之下,赵光义下令文武群臣上呈边备御敌之策,简单点说就是让大臣们上言宋朝应该如何对待和处理宋辽关系。
这一次向举国朝臣问询国防大计也是赵光义这个生性要强的皇帝破天荒地头一回,好听点说这叫广开言路,刻薄的说法就是他自觉已经黔驴技穷了。当然,这些事跟武将们其实没什么关系,一来他们也没啥文化,你让他们舞文弄墨也实在是太过为难人家,二来这场战争打成这个鬼样子,辽国人就在国境内横行无忌他们却毫无办法,这让他们还有什么脸面在国防事宜上指指点点?于是,这件事就自然而然地交给了文管集团来办。那好,既然这次是皇上自己主动要求受虐,宋朝的这些学富五车的大才子们也没跟他客气,他们纷纷上书陈述自己对国事以及国防的看法和应对之策。
眼下宋朝主动跟辽国开战肯定是不行的,因此这些奏疏几乎是清一色地在陈述该如何进行防御,而防御也是要分积极防御和被动防御。刚刚被罢免宰相之职的李昉以元老的身份建议赵光义行汉唐之初对匈奴和突厥的政策,就是用各种好处笼络辽国人,然后双方订立和约从此和睦相处天长地久。
怎么样?这看着像是没出息的软骨头吧?然而,史称“时论称之”。当然,这也怪不得李昉,兵者,凶器也,“知书达理”的书生们怎么可以动不动就喊打喊杀呢?可是,这些人只看到了汉唐之初向敌国俯首,但却对以后匈奴的无以为家和突厥的亡国灭种选择性地视而不见,他们所追求的只是眼前的苟安。
不过,这只是其中一种意见,文官集团里也是有狠角色的,户部侍郎张洎的上书就没有李昉这么绵软柔和。
关于张洎这个人,因为他的人品有问题,我曾说不过不想再提他,但这人实在是有些才华,宋初的历史里他的名字几乎绕都绕不开。此人能够被李煜赏识并被重用不是没有原因的,他能被赵匡胤赏识也不是无缘无故的,而他真正的高光时刻还是在赵光义当政之后。
客观地说,除开军事上的短板,赵光义做皇帝绝对是一个明君,而张洎这种人堪称丈量一个皇帝成色几何的标尺。如果赵光义是宋徽宗,那么张洎很有可能就是另一个蔡京,可如果皇帝是明君,那么他就是一个能臣,但以他根深蒂固的人品他不可能成为一个正臣。纵览宋初所有被灭国之后归降宋朝的臣子,张洎绝对是混得最好的那个人,他最后官至参知政事,距离宰相之位仅咫尺之遥。总而言之,这人真的很有才。
张洎在自己的奏疏里一上来就先给了赵光义一个耳光,他直言赵光义不应该在战事上对前方的将领过多地指手画脚,而是应该给予主帅一定的自主权。接下来,他阐述了自己的御敌之策:在宋朝丧失了长城和燕山的地理优势之后,宋朝只能用人盾来抵御辽国人的南犯。那就是在边境设立三座军事重镇,每城屯兵十万互为依托,力求做到将辽国人挡在边境线上。如此一来,辽国人再次入侵就不会长驱直入了,毕竟撇下身后的三十万大军于不顾继续闷头往前冲无异于就是在自寻死路。
同时,张洎也对内政发表了自己的意见:罢天下之不急之务,停建土木工程,裁撤冗官,积蓄钱粮,整军备战。等到时机成熟再发大军北上,然后勒马长城,继而冲入草原荡平契丹老巢从此永绝后患。
看到上面这些,不管别人怎么想,至少我个人很愿意给张洎点个赞。
相比于张洎,在朝臣中以敢于“直言讽谏”而著称的右拾遗王禹偁的上疏就显得热辣和详细了很多。王禹偁的奏疏就是历史上有名的“内外十条”,先来看外五条。
外五条:
一,兵势患在不合,将臣患在无权。恳请陛下放权于边关将帅,以利御敌。
二, 侦逻边事,罢用小臣。希望陛下选用能臣掌理边关重镇,诸如贺令图之辈虽有爱君之名却无爱君之实,到最后反而弄得边疆之民生灵涂炭民不聊生。
三,招募间谍,为我所用。在辽国境内许以重利招募当地人或辽国的官吏为我方间谍,既可刺探情报又可分化离间对方。
四,以夷制夷,牵制辽国。在西北方向大力扶植党项部的李继捧和折御卿,合二者之力对辽国的西南边境形成牵制之势,从而让辽国人也不得不分兵据守。
五,下哀痛之诏以感召边民,同时许下重赏号召燕云境内的汉人揭竿而起反抗辽国的统治。(这一点表面上看不痛不痒,但实际上却是在委婉地提醒赵光义下罪己诏。)
再来看内五条:
一,裁撤冗官,削减财政支出。
二,提高官员准入门槛,不要过度地重文抑武。文人获赐甚厚,臣作为既得利益者都觉得有些不好意思。还望陛下减少对文官和中榜进士的赏赐,匀点钱出来赏赐前方的戍边将士,做到雨露均沾。
三, 信任宰辅大臣,参决军机要务。希望陛下在有重要军务的时候别自己一个人或者只跟自己亲近的人一起商量,多向宰相和我们这些文官征询一下意见。
四,不贵虚名,戒无益也。希望陛下能够收敛一下自己的功名之心,别老想着建功立业做什么千古一帝,此事可缓不可急。
五,禁止游惰,厚民力也。希望陛下大力发展农业生产,减少各类徭役,让农民安心种地。另外,希望陛下少度僧尼,少去参拜各种寺庙,应该鼓励和倡导天下子民重视农桑以发展国力。
以上便是王禹偁的“内外十条”。张洎和王禹偁都提到了赵光义的“将从中御”之策不妥,都希望他能够给予边关将帅适当的自主权,而知制诰田锡在自己的奏疏里同样也说到了这个问题。他在这一点上就说得更为直接——“既得将帅,请委任责成,不必降以阵图,不须授之方略,自然因机设变,观衅制宜,无不成功矣。”
综上所述,赵光义的“将从中御”以及他重文抑武的国策已经达到了让文官集团都“忍无可忍”了。这些大才子们的书可不是白读的,他们更不是一群傻子,他们的心里其实很清楚宋辽战争会打成如今这个样子主要责任人正是那位高高在上的九五之尊。遗憾的是,这个道理其实皇帝本人也知道,但他至死都没有在这方面做出过让步。
至于原因,或许某些后世之人的看法是正确的,那就是赵光义觉得自己的皇位是“偷”来的,他绝不容许有人可以掌管数以十万计的庞大军团,他担心这样会有人像哥哥那样把他的皇位给抢走了,即使是他的大舅子李继隆也没有这个特权和例外。为了皇位的稳固,他必须要把军权牢牢地掌握在自己的手里。
这些大臣们的上书是否对赵光义产生了实质性的影响不得而知,但自此以后他再没主动北伐是一个不争的事实,他在边境广积粮草屯驻兵力也是事实,但如张洎所言的那样在边境建立三座各囤积十万大军的军镇却没能成为现实。
赵光义把问题看得很远,如果这件事真的实施了,那长此以往宋朝难保不会出现唐朝中后期藩镇坐大最后形成割据自立的局面,这是他不能忍受和承受之重。从后面的事实来看,此次面向群臣征集边备之策其实更像是一场作秀,赵光义依然在按照自己的思想制定边关政策和防务。只不过,此前对辽国采取攻守兼备的国防策略从此完全变成了被动地固壁自守。
收复燕云,一统华夏,这个美丽的梦终究只能是赵光义的一场梦,他再没心气和实力去实现这个梦想。关于这个梦想,他努力过,试图去征服过,即使在遭受险些命丧战场的打击之后他也仍然再次雄起过,可最后他终究还是失败了,他也认输了。在这件事情上他或许不会有遗憾,但他一定会有悔恨,他不服气,但在严酷的现实面前他却只能咽下这失败的苦果。
挣扎良久之后,这位堪称宋朝最有理想和抱负的皇帝低下自己骄傲的头颅下了一份“罪己诏”。不为别的,值此国家艰难时刻,他希望能够以此让臣民团结起来共度难关。可不要小看罪己诏的作用和意义,如果你的父母或师长向你诚恳地道歉和认错,你会作何反应?更何况是堂堂的九五之尊!
辽国人在这年的正月撤军了,鉴于河北大地再次遭受兵祸的蹂躏,赵光义下令在原有的减租政策上再次减免当地百姓的土地租税。
帝国在成长,皇帝在一天天地老去,而帝国的宰辅之臣这时候也是垂垂老矣。宋朝官场的新陈代谢已是势在必行,而年轻一代这时候也做好了登上帝国最高权力舞台的准备。
这年七月,一个将会在今后的宋朝甚至是中国历史上大放异彩的年仅29岁的年轻人进入了宋朝官场的上层。这人19岁中进士,在外地为官十年之后他被召回了京城,他此时的官职是朝廷的左正言兼直史馆。说到品级,这不过是一个从七品的微末小官,但他却在这时候被连升数级直接被任命为正三品的枢密直学士。这人正是北宋历史上大名鼎鼎的一代名相——寇准。
赵光义对寇准的赏识是尽人皆知的,这里面的原因不单是因为寇准的学识,寇准的刚直和忠贞才是赵光义最为欣赏的。赵光义下令朝臣上书边防大计的时候寇准也呈上了自己的奏疏,而他这时候也正有重用寇准的意思。
在对寇准加官之前,赵光义召来赵普询问该对寇准委以何种官职,赵普显然不知道寇准在赵光义心里的位置,他的建议是让寇准出任开封府推官,可赵光义立马反问道:“这种官能配得上寇准的才华吗?”
赵普是何等聪明的人,在察言观色这方面他早就已经是人精级别,他立马从赵光义的这番话里嗅出了异样的味道。于是,他随即抬高了价码,他将赵匡胤当皇帝后授予他本人的枢密直学士官职给抬了出来。这可是正三品,再往上就是枢密副使和参知政事这等高官了。或许赵普以为赵光义会被他这话给当场震晕,但没想到赵光义低头沉思过后竟然准了赵普的提议。
很快,锋芒毕露的寇准就让赵光义结结实实地“爽”了一回。这天,寇准等人在偏殿向赵光义奏事,但君臣之间因为意见不合而骤生龃龉。在这种情况下,一般的大臣应该都是立马低头请罪,但寇准却像当年的赵普那样绝不惯着皇帝,他不但不认输反而和赵光义顶牛。赵光义大怒,但他也只是愤而起身准备一走了之。这时候,一件在历史上堪称令人瞠目结舌的事发生了:见赵光义要溜,寇准立马冲上去拉住赵光义的衣服,他让赵光义坐下并说道:“今天这事必须得解决,这事完了你才能走。”
换了此时的皇帝是赵匡胤,估计寇准当场得挨一个嘴巴子,可赵光义最后竟然被寇准给震住了,他真的又坐了下来。事决之后,赵光义望着寇准离开的背影感慨道:“我得寇准就犹如唐太宗得魏征啊!”
除了寇准,另一个未来的北宋名相也在这时候重回大宋的权力中枢,这人正是此前位居枢密副使但此时却在代州为国戍边的张齐贤,此人能够重回中枢就完全是赵普个人对其的欣赏了。
在赵普第三次复相之前他就对张齐贤这个人有所耳闻,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张齐贤的身上其实有着赵普当年的影子,同样的敢于直谏,同样的宁折不弯。
赵普向赵光义上书:“臣知道之前枢密院里有一个人叫张齐贤,但不知道他为什么就被陛下派去代州守边了。臣当时在邓州对这件事并不知情,但最近听外边的人说他是因为在言语上忤逆了陛下才被陛下调到了代州。臣认为张齐贤这个人不论气节操守还是才能都是于国有用之材,还望陛下能够人尽其才对其重新予以重用。老臣于国没有什么贡献,但自认为在识人方面还是可以为陛下把一下关的,如能为国举才臣死亦无憾。”
就此,张齐贤得以再次回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