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间里的女孩
我想大概不会有别的事情更让我的母亲惊讶了。收快递的时候我不在家,我在外面和朋友喝老爸茶。海南人老是被其他地区的人说懒,很大一部分原因就是他们总在外面和别人喝茶。你不难听到这种说法,海南从八八年被设立为经济特区至今三十年有余,为什么经济还不见起色,其中绝大部分原因就是人太懒了,特别是在海南又被设为自贸港的今天。
其实说实话,我对喝茶也没有多少兴趣,不到非喝不可的程度。于是,我坐了一会儿,聊了些有的没的,就与她们告别了。她们商量着等下去友谊阳光城或是哪里吃点东西,但我得走了。我走的时候,她们还在聊着曾经的一个男同学在大学嫖娼差点被学校开除的事情。这并不奇怪,男的成天到晚想的都是这些东西,做出这种事也是情理之中。唯一有意思的是,那男的家境不算太好。这年头想干这种事,花销可不小。她们最后说,他的母亲在酒店当保洁员。
我离开老爸茶店后,也不急着回家。我顶着一头在阳光下熠熠生辉的橘色头发,闲散在街上。我为了这头发挨了不少骂,但说实话都无所谓。他们勒令我明天必须去把这头发染回来,说让别人看到像个什么样。我说好的。事实上,很多个明天已经过去了。我依然每天还是挨一顿骂或者讽刺,你知道的,在他们眼里对自己孩子的讥讽绝对要比单纯的咒骂来得更解气,但其实都无所谓。他们也许很难想象,有着一头这种头发要怎么样才能在这个世界生活下去。我要说这其实根本没有什么难度。可能对他们来说,顶着这样的头发去上课,足以羞愧至死。很难跟他们解释,我自认为我已经说得很明白了:别人只会把你当成长着橙色头发的人,仅此而已。
我去电玩城玩了会跳舞机。这东西我玩得不算太好,但也不算太烂。有一次,我玩完跳舞机下来,就有一个男的跑来和我搭讪。从那以后我就知道自己玩得还算可以了。我没有必要得玩到更好,就是没有必要。剩下的币我拿去K歌房里唱了几首歌,就离开了。
但其实我不是在录笔录或是因为染上肺炎而必须参加流调工作。总之,我在外面闲逛了很久,自己也吃了点东西,八九点才回到家。回家前,我当然不知道我的快递到了。我不想回家也不是因为这个原因。但谁叫就是那天我快递到了,而且我妈还自作主张把我快递拆了。不过这倒无所谓,反正她迟早要知道的。
我进了家门,发现客厅没有人。看来他们两个已经进了卧室。我于是走回自己的房间,把东西放好,休息了一会儿,我起身去洗手间卸妆。刚推开门,母亲正从自己的房间里出来。她看见我说,回来了。
嗯。
出去干什么了,这么晚不回家。
我说,没干什么。我当然还想继续说,我就是不想回家。更何况八九点也根本不算晚。
我走进洗手间,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我还是很满意我的橘色头发,我确实不想把它染掉。她在外面对我说,对了,你在网上买的什么东西。
我说,没什么。她沉默了。
我在想,或许我应该剃成光头,或者至少剪成短发,反正我不能乖乖地只把我的头发染回去而不做任何别的改动。
等我卸完妆出来后,发现她站在那儿等我。我觉得很奇怪,但我也不想多说什么。出去外面玩了半天,我已经觉得很累了。
你到底买了什么,她说,你自己买的,你不知道吗?
我知道她想让我说出那件东西的名字。她那点儿心思压根不难猜,可她还总以为自己隐藏得很好。她觉得让我说出来就会让我感到羞愧,她就因此胜利了。不过这根本无所谓,很明显的,我就是不想说。因为我不说,她不一会儿也会忍不住说出来的。
她看着我,不知道是在盯着我的头发看,还是别的什么。但我决定陪她站一会儿了。我低下头,把目光放在一旁洗手间的门槛石上。我想起有一次自己在大学教学楼的洗手间里洗手,然后一个女生走进来差点被门槛石绊倒。我当时便强忍着笑意,想着她是没上过厕所还是什么的。
她仰起脸,夸张地扶着她那大额头说,老天啊,你说你,你买了个夜壶回家干嘛。她接着说,我们家又没有爷爷奶奶,外公外婆,你买个夜壶回来做什么?
买回来用呗,我自己用。
程明仪,你不是在跟妈妈开玩笑吧?你好端端的,有手有脚,走去厕所不行吗?老天爷啊,这只有两三步路远,你是已经要不会走路了吗?
我不自觉地笑了。这倒不是对她的嘲笑,只是她最后的那种语调确实挺搞乐的。
这都无所谓,我说。
这不是无不无所谓的问题。
我说,这东西又要不了几个钱。
不是,我不是这个意思。她说,我意思是这东西买回来对你有实质性的帮助吗?你一个女孩子,打算在房间里用这个吗?你又不是那种什么残疾人,哦,在床上不能动弹了。你这不是好好的?你要把你的屎尿存放起来放在自己的房间里然后让它们陪着你一起过夜吗?
这都无所谓,我说,至少这样,我就可以不用出房间门了。
我的老天爷。她无法忍受了,她急忙回到自己的卧室,试图动员我的父亲对我一起进行批评教育。我知道,于是我趁机溜回了自己房间,并把门锁上了。扭完锁后,我看到拆封的尿壶被搁在了房间靠近衣柜的一个角落。我的大脑不由地重复道,这都无所谓。除此之外,我还隐隐听到她尖利的声音,你看看你养出来的孩子,她已经不正常了,我管不了她了。
我没有坐回床上,只是用左肩把身子侧靠在门上。我就这样不动,直到父亲来敲我的门,嗒嗒的声音很直接地传导在我的骨头上,才如梦方醒。我屏住呼吸,有些紧张地悄悄坐回床上,然后问,干什么。我说不上我是什么感觉。我能从中体会到一些快意。
父亲果不其然地让我开门,说让他进来聊。我告诉他,有什么话在外面说就好了。他又果不其然地愠怒了。尽管我看不到他的脸色,但是当孩子说出这种话的时候,父母总是这种反应,无一例外。他们也绝不会解释他们一定要进来的理由,他们只会再一遍重复他们几秒钟前才说过的蠢话,开门,明仪,让爸爸进去说。母亲说,你这孩子,叫你开门没听到吗?不知道为什么恰巧就是今晚,可能是刚才我一个人在外面玩时喝了点酒的缘故,还可能是我买了夜壶之类别的原因,反正我就是想拒绝他们。于是我说,你们有什么事在外面说就好了,听得清楚,这都无所谓。
我想,我说的每句话大概都让他们咬牙切齿,因为其中至少有一半是我故意的。至于剩下那一半,倒还确实是发自我真心。我的意思是指这都无所谓几个字。抛开此刻所有别的情感因素,我是真这么觉得的。实事求是来说,他们在门外说话确实没啥影响,反倒可能会更好。
他们估计要疯掉了。母亲说,你在外面是中了什么邪吗?我的天啊,你到底想干什么?父亲说,程明仪,大晚上的折腾什么呢?有话你就直说。你把自己关在里面搞什么名堂。
我说,我没有事。
父亲说,没有事你为什么不开门?
我只想一个人呆在房间里,我没有事。这是我的房间。我想开就开,不想开就不开。
我管你这是谁的房间,母亲说,这是我的房子。我让你开门你就得开门。要不然你就滚出去睡。程明仪,我跟你说,你今天必须把门给我打开。我就想不通了,你为什么一定要和我作对呢。天啊,我明天一早还要上班呢,真是倒了八辈子血霉了。你就说,你每天都是这样,为什么你一定要和我作对呢?
我没有和你作对。
过了一会儿,父亲低声说,行了,算了吧,要不然回屋睡觉吧。她一个人在里面也没什么,明天就出来了。
母亲立马拔高她的声调,不行。这事还真不能这么算了。她今天一定要给我说清楚了。谁怕谁。最近真是给她脸了。染个花花绿绿的头发回来不说,一天到晚成天出去外面瞎跑,大半夜才回家。诶,你还不知道吧。我跟你说,更过分的,她今天还往家里网购一个尿壶。我的天啊,你说这小孩到底在想什么。
父亲又敲了下门,说,程明仪,你妈说你买尿壶回来做什么啊?
我说,能干什么,拉尿呗。
母亲说,你听听你女儿说的话,我都要疯了。父亲问,家里又不是没有厕所,你买这个干嘛?
这还不简单吗?这样我就不用出房间了。
我能感觉得到母亲在摇着门把手。她还说,老天啊。我已经搞不清楚她今天说了几个老天了。她倒是出乎我意料地抓狂了,我没想到我的话会这么激怒她,所以我倒忽然觉得没啥意思了。我也确实累了。我讨厌她那种拔高拔调的声音,那声音听着让人无比心烦。一听到那种声音,我就不自觉地可怜起我爸来。想到他已经听了这种声音几十年了,往后还要再听下去,真让人心生悲切。尽管他也不是什么好东西,但我总是可怜他们,可怜他们彼此。这是没办法的事。
我说,别弄了,睡觉吧,我也累了。门外倒是沉默了,没有应答。我于是继续说着,我要待在自己的房间里。我不想出门了,我连这个房间的门都不想踏出半步。这样说可以了吗?
我听到母亲恶狠狠地说,你就死在里面吧。之后他们就走掉了,最后一声是他们自己关门的动静。我这才终于放轻松,躺在自己床上。我想,也许我胜利了。但我又告诉自己,其实都无所谓。胜利是这世界上最没有意义的事情。它唯一的用处就是让你避免成为失败的一方。我从来不渴望自己在一场争吵或者一场考试中取得胜利。因为胜利从来都不是嘉奖的勋章,而是一道伤痕——别人死去,而你侥幸存活得以留在身上的伤痕。只有看到那些死去的败者,你心里才会涌现出一些得意的快感。你庆幸自己取得了胜利,庆幸自己只是受了伤却没有死去。可仔细想想,这种感觉是多么不足为道,甚至都羞于向别人启齿。对于此惟有一个道理,那就是只有最卑鄙的人才会为了胜利而欢呼雀跃。
我用手梳了梳头发,最近它总是打结,剪成短发就没有这种烦恼了。我倒在床上,盖着被子,闭着眼,想一些事情。尔后,我又睁开眼,看着天花板。我想,要是能有投影仪直接将电影打在天花板上就好了。这样我就可以躺在床上看完一部又一部电影,不用再做出将脑袋靠在床头这种多余动作。我侧过身子,解锁手机,只有微信有一条新消息,是一个很无聊的男的发过来的。你知道的,这种男的一边装成唯诺诚恳的样子,一边又自以为是,说着什么别人配不上自己之类的话。我懒得搭理他。
我躺在床上,不知道自己接下来应该做什么。事实上我什么都不想做。我甚至懒得去关灯,懒得闭上眼睡觉。我只是这样躺着,心想着要是明天是世界末日就好了。门外再没有一点声音,往常楼下叫唤的野猫也不知为何消失了。我于是觉得一切就像静止了,像是世界和我一同玩着一二三木头人的游戏。让我更感到疲惫的是,我知道这场游戏我输定了。我不可能不去关灯,顶着满头的白光睡觉。我很早就意识到,我的生活就是由无数这种时刻组成的。
我想起昨夜做的梦,我梦到我变成了一个残疾人,双腿截肢。坐在轮椅上,和史铁生一样。我不仅穿着裤子,而且还在上面盖了一块长条的毛巾。之后我便梦见我和一个朋友来到阳光明媚的地方,一个铺满大理石的广场。我用手推着轮椅,和朋友并行着,像是在散步。我不会觉得太耻辱,用轮椅走路其实和用脚是一样的,可能前者还更舒服点。至少我当时是这么觉得的,直到我和朋友走到了一处台阶前。印象里阶梯不多,也就四五级,朋友说把我抬上去。她很爽朗又自然,应该也不觉得有什么。但我拒绝了她。我觉得我自己可以上去。我环顾了四周,发现四面无人。于是我说,我想试试。我让她把我放到地上,帮我把轮椅抬上去就行。她很理解地就答应了。我便尝试着用手上台阶。现在我清醒过来了,在现实中回想起这件事,觉得应该没什么难的,就只是用手来回撑着这样,但在梦中我却失败了。
前几级台阶很顺利,但不知道为何在最后一级就出了毛病,我拼尽全力撑上去后,身体也失去了平衡,猛地摔倒了。我记忆里最后的一幕,就是没有腿的我跌倒在地上,好像一个滚动的球。我的眼睛看着这个倾斜的世界,却尤其看见金色得无法直视的太阳。我视野的绝大部分都被照得发白,见不清任何东西,隐隐约约看见一个小小的圆形,我知道那是太阳。剩下最下面一小部分,还看得清一道绿茵茵的直线,是广场边上的绿植。我倒在地上,说不上是什么感受,直到我醒过来,直到现在,我才终于又有所察觉,感到不可名状的忧伤。
当我又回忆起这个梦境,我想我至少应该把它告诉给一个人,随便哪一个人都可以,只要他能把这个事耐心听完。我于是打电话给阿鹏。我对阿鹏说,我昨晚做了个有趣的梦。
他说,你打电话来就只是为了和我说这个吗?
我说,没错,就是这样。
他说,你喝酒了吗?
我放低我的声音,我不想被他们听见我在打电话。我说,我没有喝酒。哦,不,我之前喝了一点。但这无所谓。嗯,或许有点关系吧,有点喝酒的缘故。但不是因为醉,我没醉。我只是想说,我昨晚做了一个梦。我做完了梦,只有我自己知道,就像我在某个街上遇见了某件新奇的怪事,只是想和别人分享一下。分享自己做的梦是很正常的事情吧。
他否认了一下,他说,不,我不是说不正常。我只是觉得你突然打电话给我,就为了说这件事很奇怪。
我诚恳地告诉他,我想这一点也不奇怪。我只是想说,我昨晚做梦梦见我自己残疾了,我的两条腿都没了,仅此而已。
他说,这算是什么凶兆吗?
不,我不害怕。我只是觉得,我不知道怎么说才好。
他不语。
我说,双腿永远不会自己长好吧。
他说,是的,当然不会,但你又没残疾,那只是做梦而已。
我说,我梦到我上不去阶梯。我后来用手撑着上,到最后我就摔倒了。我在地上滚,然后仰头看见很耀眼的太阳。
他说,听起来有点意思。我大概理解你,但我现在有点事,你还有别的话吗,有话微信上说吧。
我说,好的,再见。
我瞥见墙角放的尿壶,我忽然又想张嘴告诉他,我往家里网购了一个尿壶,现在就放在我房间的角落里。我想,我可能在今晚就要用上它了。因为我和父母吵架了。我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不想出去。如果今晚我尿急的话,我就可以用尿壶解决,而不用打开我的房间门。出门上厕所虽然很近,但是总有可能会撞见父母。更大的可能是,父母听见我的开门声就会趁机出来。我可能害怕他们,也可能不是。原谅我,我应该只是厌烦。我讨厌和他们说话,因为他们总是自以为是地教训我。其实我讨厌和所有人说话,但他们尤甚。我和他们吵架是因为这个尿壶,可只有这个尿壶和紧闭的房门能带给我安全感。这是件羞耻的事吗。如果我残疾了的话,我也只能用尿壶上厕所吧。那我现在和残疾有什么区别呢。我只是想躲在这,让一切事情都不会发生,都不必发生。
我走到窗前,不知道从哪儿来的光线照清了一些光秃秃的枝桠。远处吹来晚风,我看见对面楼里依然有两三户的灯火。我也弄不清现在是早是晚。但看着眼前这黑蒙蒙的一片,就觉得很晚了。黑夜的油漆刷满整个世界,把仅有的声响也刷没了。
我打开尿壶的盖子,坐在上面,觉得意外的冰凉。但我依然忍着,卸下身体的全部重量,慢慢尝试放松,终于坐在了上面。我听到它发出吱嘎的一声,但应该无所谓。我抬起头,从侧面看出窗外,仰视着黑暗,也看不见星星。我放下自己,然后听见水声从下面响起。我忽然想着,那个男生会想什么呢。那个去嫖娼的,我的高中男同学。他真的能做爱吗,在那种场合,和那种没有感情的人。或者在他被警察抓到的时候,带出酒店的刹那,那些所有对他投来目光的人群中,是否有他想象中的保洁阿姨呢。他看着被放在走廊角落的保洁车,看着车尾系着的垃圾袋,旁边挂着的毛巾牙刷和洗漱用品,还有堆在上面的一张张带血的白床单。他低下头,但也没什么值得懊悔的。
2021.2.13
1:00
于海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