庚子怀人(1)惠美
海华岁月这些年,见过、遇过、交汇过的那些人……
岁末怀想,赶着庚子年的尾声,写一点忆往昔的琐记。
惠美是我海华岁月里的第一位好朋友。我与惠美相识不长,交往也不深,但这么多年过去了,我还时不时会想起她(和孩子),每思想起她身上那份静定,羡慕与感怀也仍然会涌上心头。惠美是一位普通日本人,而我其实也很知道我羡慕与感怀的不是她这一个体,而是她在我心目中代表着的一种东西。

1、
多年前,我和队友都在读书,而艾比运气奇好地挤进了大学附属的一所幼儿园。大学有两所幼儿园,一所提供给教职员工,比较大;艾比进的是学生会为有娃的学生办的,比较小。家长里面有读本科的,少,多数是研究生,像我们这样的各国移民回炉多,但本地人读硕博的也多。因为家长来来去去的,入园孩子的流动性也比较大。
某一天,园里来了一个日本小男孩Hibiki,照说日语里这个i都是短音,但幼儿园老师却按英语习惯Hi来发音,所以我们在家都学着艾比叫他“海必奇”。不知道是肤色认同,还是“不会说英语”的认同,海必奇对艾比特别亲善,一来二去,两人结成了友谊同盟。据队友说,每天早上,他把迟到大王艾比送到幼儿园,海必奇都会喜滋滋地冲过来,摊开一只手,亮出他专为艾比藏起来的托马斯小火车,等不及要一起去玩儿。
2、
圣诞节,幼儿园组织亲子餐会,我见到了惠美,海必奇的妈妈。她比我略年轻,白净秀气,是个好看的日本女生。她孤零零地站在窗边,看得出在陌生环境里有点不适应,显然不是长袖善舞的个性,但她静静的,没有一种东张西望、坐立不安的焦虑,没有一种心里不停在盘算着下一步要干点啥的着急——呃,我很可能是那个样子的……
我上前攀谈,于是互相认识了。海必奇的爸是搞医药研究的,来这里做博后,惠美来陪读了三年,还给海必奇生了个双重国籍的妹妹。之前海必奇上私立幼儿园,好不容易排队排进了大学这所幼儿园(公立),赶紧高高兴兴来上了。
3、
我们称不上一见如故,但从此就开始了play date。惠美住在校园东边,我住西边,我们不可能每天约,但都尽量。最常就是下午接了孩子,一同带到校园里玩两三个钟头。校园总是很美,有坡地,有草地,有树荫,有喷泉,有来来往往、嘻嘻哈哈的年青人。
特别是有一块不规则绿地,四面有围栏,安全无虞。来往的学生若是注意,大概常常会看见我和惠美两名年青的东亚母亲坐在长椅上闲谈,漫不经心地放着三只小羊。孩子们或奔跑撒欢、或席地而坐、或玩土、或捉草……每个人都处在一种舒适而放松的状态之中。在我记忆里,这段时光是一抹暖色,一抹亮色。
不太记得我们每次都说了些啥、能说那么久,大抵不过是各种絮叨、东拉西扯,聊生活、聊孩子、聊任何一点彼此可能会有的共同点吧。
譬如,我问惠美你们在学校学唐诗吧?她说学!说起来她既会“床前明月光”、也懂“春眠不觉晓”。
譬如,惠美问我会包饺子吗?我说凑合着会,但我们是南方人,术业专攻包馄饨,日常也爱包汤圆。惠美说她会包饺子,以前有中国邻居热心教过她。
譬如,我问惠美是不是归心似箭、想早回日本?她说是也不是……海必奇的爸成天泡实验室,但在这儿,每天晚上还能回家吃饭、陪娃,要回了日本,一天至少15个小时的工作,相处的时间将大幅缩水。
譬如,我们热烈讨论机器猫和樱桃小丸子。惠美说她对小丸子电视特别存着一份感性关联,那就是小时候她都在周日看小丸子,每次看完她就会想:哎呀,明天又要上学了。
…………
有时候得空,我们还带上孩子坐公共汽车,西向行进,特意赶到某人气公园去扎堆,那里孩子多,人声鼎沸,秋千、滑梯、翘板、悬索桥、monkey bars……玩啥都得见缝插针,或者排队,但孩子们都爱凑热闹,很起劲儿。
有一回约好了下午玩,她来不了,一早送孩子又等不到我,就在艾比的衣服格子里给我留了一封信(我们都还没有手机没有手机没有手机),说抱歉。她的蝇头小字,细细巧巧的。后来还补写了个email。惠美就是这样的,守时,细心,多礼。
4、
与惠美相处的『舒适度』,可能也是跟与同胞相处的『不舒适度』强烈对比而来的。
海华的互相倾轧与鄙视,可能多年以前更厉害,无庸赘述。这里面肯定有“刻板印象”叙事的不准确性,不是所有同胞都对同胞不善的。原因肯定也复杂,有“人在异乡”因陌生失落引起的社交障碍,有上过当吃过亏“一朝被蛇咬”的警惕,也有“挤公车效应”的私心恶意,也有不讲人情只讲利益的恶性循环……
我现在会更谅解、更释怀,但当年多少有点消化不良。遇过的倒霉海华也挺多,莫名其妙的冷漠与辗压也不少见,只说两个例子,都是艾比幼儿园的家长,印象比较深。
➊ 就在认识惠美的圣诞餐会上,我先碰到了一位中国小男孩的爸爸,孩子我认识,所以热情问候,但这位爸爸一脸倨傲,甚至只拿侧脸对着我,问十句答一句。后来接送孩子遇见,他也从不对视,当我是空气。——我不社恐,但确实不擅长small talk,社交笨拙时有发生,但碰上这样的情形,我内心冒出来更多的还不是气恼,而是困惑,这是为什么,至于吗?
➋ 一年后,幼儿园来了一名中国小姑娘,大概因为是新来的,她妈妈积极与我攀谈,问着问着就不免查上了户口。
她:出国前干啥的?
我:哦,在读博,没读完就出来了。
她:国内的硕士博士太多了,都是骗人的,不值钱!
我顿时被噎住。她这鄙视,顺手一枪,暗戳戳的。我听着不舒服,但不知如何应对。(今天吵架又没发挥好……)
她不知道,我的本、硕博都是国内的top校,她究竟站在哪一条鄙视链上游来鄙视我呢?
即使我学历不如她,她就能出言不逊吗?陌生人之间多一点善意不好吗?
(她本人是华南某211本科毕业留校工作……)
5、
惠美给我带来的不仅仅是一份平和安适的友情,还有各种杂七杂八的观察和思考。
我们都知道日本小孩子懂礼貌,公共场合不闹,跟天朝小太阳满地打滚好不一样。是也不是。海必奇样貌俊秀,是个很斯文的小男孩,但活泼起来也是闹腾的。有一回幼儿园活动,惠美要先走,海必奇不肯,居然就地躺倒,一脸哭相,倒是没什么噪音,单单无声抗议——我一旁看着,还觉得满奇妙的。后来我跟惠美商量她先回家,让他跟我与艾比呆着,回头请他爸来接他。我走过去拉他,他紧紧攥住我的手,一骨碌爬了起来。
我还记得,海必奇一向喜欢和信任我这个阿姨。有一回我带他到旁边的教学楼上卫生间,他乖乖地拖着我的手,喜滋滋的。其实我倒有点不知所措,因为没当过男孩子的妈,虽然是上卫生间这么件简单的事,我也不确定有没有什么禁忌、有什么注意事项。所以,我就模仿护士医生那样,做每个动作之前,都交代说:我现在帮你把长裤脱下来,我现在帮你把内裤脱下来……现在回想自己还挺好笑的。
惠美的公婆曾经来探望过他们。有一天碰巧我们一道坐公交车,我和艾比回家,他们去给海必奇买礼物。不知道老人家是生性严肃,还是怎么着,感觉他们in-laws之间很不亲密。海必奇的爸是大阪人,到惠美家乡T县工作,相亲认识了惠美,就在当地安了家。
海必奇最爱Thomas the Tank Engine,惠美就时不时带他去玩具店买各种小火车头,她说:好便宜啊,比日本便宜多了。——而我们还处于时刻换算1:5汇率的计价阶段,听了她的话,真是倍感差距。
跟惠美当朋友之后,我有件最后悔的事是自己过去太愤青了,一直拒绝学日语……
6、
转眼大半年过去,海必奇爸爸结束了博后工作,他们行色匆匆地搬家回日本了。平时我和惠美时而会通邮件,所以很放心。却不料,大家都粗心忽略了一点,惠美的邮箱是本地服务商提供的那种,她人一走,这个邮箱就作废了。从此失联。
理论上要找也是能找的,但,也许这样浅浅淡淡的友谊就这样留在记忆里,也是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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