变老
独居这半年,我明显感到自己变老了。混迹在20多岁小姑娘群中看不出太大区别,去年海边聚会沙滩排球比基尼也胜过大部分身材,但经过这半年这颗1800岁的心已经长到2000岁了。一来觉得智慧不够用,二来心理的渐变比长皱纹和长肉更考验人。
早年运气很好,得以走很多地方,学很多东西,长很多见识。今天看来,年轻就是运气,一切都有可能。而年轻的时候之所以志得意满,因为身体健康、无知无畏,因而生机勃勃。
03年非典的时候在上大学,封校但并没有停课,也没人戴口罩,自我感觉不好的人自动去校医院量体温隔离,我只是每天被学长拎着去操场跑步锻炼身体。09年美国甲流的时候正在普林斯顿,一座城就一座大学,与世隔绝,每个周末回纽约也不觉得跟甲流有什么交集。2011年3月海啸地震核泄漏,我在大阪,还去东北当过志愿者。2020年法国宣布封国的时候,西班牙美人在群里说她很害怕,我还安慰她一切很快都会过去。结果,2021年了,法国的形势也不见好多少。一向淡定的我日渐焦躁。而那个我撑不下去时才会去依靠一下的学长因为急性白血病及多项并发症已经过世,终年不到40岁。一别14年,我突然再出现他面前。走在街上他总要慢两步,从后面静静地看我的背影,确认我是在他眼前,确认我没有变,一样的长发一样的身形,尽管中间隔了14年。我总觉得他会一直在那儿,就像他的电话号码不会变,就像我什么时候打给他他都笑眯眯的。即使最后的对话他已经痛苦不堪,仍然是“呵呵,不太好,我要死了。”我抄起电话打给苏世黎公园诊所,他拒绝上传他的病历。他死了,我连他埋在哪儿都无从知道。
闺蜜认得他。其实还是闺蜜签得一个项目问他要不要入伙,我才去联络他的。一问就问出个病危来。闺蜜要代我去探病。我不愿她去。一来医院不是什么好地方,二来他不愿我知道他病骨支离的样子。然后前天早晨,闺蜜说:“我醒来发现嘴歪了,在协和等着看诊。”昨天,她去另一家国际医院做核磁共振,说怕嘴歪是脑梗的前兆。换作十年前,我肯定嘲笑她杞人忧天。但是现在,不上不下的年纪,每天工作强度那么大,就是全查一遍也不为过。我只暗暗希望不是,要真是,老天不公。闺蜜是我见过最聪明、最仗义也是最命苦的女孩了。提起她我妈便要哭着说:“多好的孩子,怎么这么命苦!”前几年接连丧母、受前夫连累破产卖房卖车、拼命工作还债。终于东山再起,睡一觉醒来面瘫了。
新年前后学姐远隔重洋打电话来嘱咐我要注意定期检查视神经预防青光眼。她因为高度近视,没有在意,左眼视神经严重受损仅剩40%的功能,几近失明。我叮嘱她开车小心。她叹气:“开车看远处倒还好。最难的是吃饭。因为又花眼又近视、白内障还青光眼,端碗夹菜都要把眼镜拨上去拨下来,才能看得到碗筷饭菜。”变老并不是生了白发长了皱纹这么简单,而是驾轻就熟的日常小事突然变得困难重重,吃饭这样的小事都变成考验,不得不去适应各种意想不到的不便。
这些人都相交超过10年甚至20年,记忆里都还是当年模样,却不知道岁月已经悄悄改变着一切。就像闺蜜,她在我心里永远是那个高二的下雪天搀着瘸着一只脚的我下三层教学楼,步行200米,去实验楼再单脚蹦四层楼去看帅哥的仗义女友。那时候周五下午最后一节课是精英班集中授课,我因为打篮球崴了脚,又冰天雪地的,教导主任特许我可以提前回家,但奈何我要看楼下3班的帅哥。作为回报,我允许她随时在我手上画小王八取乐。玩牌的话,输了要让她画在脑门上。我哪能赢得了她。
我一个人习惯了独处,孤独寂寞并不以为然。深知君子不立危墙之下,到处游荡却从不以身犯险。吃得挑剔,按时锻炼,喜欢的东西很多,但相当节制。做爱都要对方戴两个套套。然后有一天发现,并不是将自己安排好了生活就安然无恙了。周围的人分崩离析,我的世界也将跟着倾塌。是还可以重建,但每次重建后都不再是当日的场景。
少年时喜爱李白的快意淋漓,青年时喜欢苏轼的豪迈落拓,临近中年突然就懂了杜甫。恨不得杜甫天天都是“水荇牵风翠带长”的旖旎秀丽,但终不敌他一句“若逢李白骑鲸鱼,道甫问讯今何如”的失落。
当我真得上了年纪,我希望我的沙龙里得有如Pierre de Ronsard的一人。1578年Hélène情场失意,一蹶不振,养母Catherine de Médicis拜托龙萨开导她。龙萨写了这首十四行诗《当您很老了的时候》。这首诗并不是为了描述Hélène晚年的生活,而是劝诫年轻的小姐要珍惜青春时光,不要空待年老之后一无所有只剩悔恨。
Quand vous serez bien vieille 当您很老了的时候
Quand vous serez bien vieille, au soir à la chandelle, 当您很老了的时候,在点起蜡烛的夜晚, Assise auprès du feu, dévidant et filant, 坐在火旁,摇着纺车纺着线, Direz chantant mes vers, en vous émerveillant: 吟唱着我赞叹您的诗句,您说: "Ronsard me célébrait du temps que j'étais belle." “龙萨赞美过我美丽的辰光。“
Lors vous n'aurez servante oyant telle nouvelle, 但没人听得见, Déjà sous le labeur à demi sommeillant, 您的仆人都在半睡半醒间, Qui au bruit de Ronsard ne s'aille réveillant, 他们不会被我的名字所唤醒, Bénissant votre nom de louange immortelle.只会赞美您不朽的美名。
Je serai sous la terre, et fantôme sans os 我那时应该已是地下尸骨无存的幽灵: Par les ombres myrteux je prendrai mon repos; 我会长眠在爱神木的树荫之下; Vous serez au foyer une vieille accroupie, 您那时也已是炉火旁蜷缩的衰老身躯,
Regrettant mon amour et votre fier dédain. 后悔着我的爱和您那高傲的蔑视。 Vivez, si m'en croyez, n'attendez à demain: 活着吧,如果您相信我的话,不要等到明天: Cueillez dès aujourd'hui les roses de la vie. 从今天起就摘下这生命的玫瑰。
然而我是还希望我晚年的沙龙里有龙萨一般的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