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家庭暴力说不
查看话题 >无法被治愈的童年
我总觉得自己并非天性悲观,只是从小到大被培育了一身的不安定感。
很小的时候,大概刚上小学吧,有一天晚上吃过晚饭,电视很安静地播着新闻,不记得为了什么,总之是很小的一件事情,我妈妈突然可怕地对我发作起来。她一面用难听的话侮辱我,把我的当下和我的未来贬低地一文不值,是可以扔进泔水桶的那种人,一面推搡着我,最后甚至扬起手来在我脸上打了一下。我只能回忆起那个模糊的场景,但因为记不得细节,所以并不想胡编乱造好让这个故事更加丰满。但我那时候完全没有心理准备,你可以设想一个三口之家的饭后场景,不应该是温馨而其乐融融的吗?在假想中的世界里,或许我还可以和妈妈玩一会游戏撒个娇什么的。 在这个场景里,小孩要做什么坏事才能那么的可恶,以至于要打脸呢?作为一个早慧的小孩,我快速地领会了那些话语里面直白的恶意,也能理解掌掴这种打法和打屁股之间的区别。我开始呆愣在那里,听着她的侮辱,反复地回味我到底干了什么十恶不赦的事情,当挨了一巴掌的时候,终于气得发疯,穿上自己的小棉袄和钱包,开始了第一次离家出走。
很可惜的是,我当时走得太着急,钱包里可能就只有几块钱,即使是2000年刚过的那几年,这点钱也只够吃两三顿饭。但我没想以后,我只想快点离开这个家,一点也不留恋了。北方的冬天晚上还是很冷的,但是因为生气,所以胸腔里暖暖的,如果你看过人在不同心情下的热成像图,愤怒的图像上半部分是一片亮堂堂的,anger fuels me。离家出走去哪里呢?虽然心里做好了冻死街头的准备,但脚步还是下意识的朝着姥姥家的方向走去。我绕了一个大弯路,在我市最繁华的道路上没有目的地拖着身子,身边车流穿行,楼上家家户户的灯光从方框窗棂透出来,好像不同味道的果冻,我想我此刻一定是世界上最悲伤的人之一了。不知不觉的走到了一个小广场,其实它内部破破烂烂,不甚繁华也没什么店铺开门,却挂了一个巨大的红色霓虹招牌,宣告自己的名字是“幸福广场”。走到这,我已经泪眼模糊了,一抬头被震撼了一下,觉得这应该是老天降下来的神迹,红彤彤的“幸福”两个字在天空中闪耀着光芒,好像在特意告诉我说 ,没关系的,你也会有幸福的。
我在幸福广场站了很久很久,好像站久一点就能幸福更久一样,也不知道还能去什么地方。这个时候,我爸把我找到了,他跟我道了歉,把我领回了家。回到家,我妈好好的就坐在家里呢。
我最后还是没有等到一个正式的道歉和交谈。假装无事发生,是中国父母的拿手本领。但这件事,和以后的一桩桩事,对我来说都太痛苦了,太不可承受了,在我未来成年后很脆弱的时期里,仅仅是想到当时的感觉都会泪失禁。
有人说,有的孩子要用他纠结挣扎的一生去治愈一个晦暗不幸的童年。我倒不这么想,治愈是多么困难的事情,to cure sometimes, to relieve often, to comfort always。世界上有如此多不可转圜的事物,花凋草枯,覆水难收,都是人心人力勉强不来的。有效的一个办法是遗忘,悟已往之不谏,知来者之可追,一切向前看才是要紧事。我已经很努力地去忘记了,你瞧,那些细节我都不记得,侮辱我的话我也都不记得,只是那些感觉刻骨铭心,无从遗忘。后来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我甚至会有意识地重历这些感觉,因为我在潜意识里不相信我可以摆脱这些痛苦,与其在痛苦再次降临的时候重复童年的震惊无措,不如将低预期,锻炼忍耐痛苦的能力。当我处理不好事情的时候,我会在心里毁灭性的苛责自己,这是在重历当时的羞辱感;当我认识男孩子的时候,我一方面对这段感情有很高的期待,一方面又无时无刻不在恐惧着眼前这个人会不会下一秒就翻脸,会不会恶狠狠地伤害我辜负我?这是不安定感的重历。
直到今天,我内心还怀揣着对于亲密关系巨大的恐惧和无力,我时常会觉得,我对别人来说,只是一个“行货”,被用来比较、挑挑拣拣的行货,如果遇到更好的,那我就会被放弃,我就不被喜爱了,我就变成一个次品、一个遗憾。就像我妈恨我不是儿子,恨我拉琴的仪态很差,恨我偶尔考试不是第一。就像那些养鱼的男孩子偶尔撩撩我,占用我的时间说些无所谓的话,但我绝不是他们心里必要的一个人。我还是想努力地逃离我长大的那个家,如果有可能,永远不要回去,坚强勇敢努力地生活,世界如此广阔。
我从清华毕业,有喜欢的工作,聪明又友善,高高瘦瘦身段好,长得也挺好的,我会体面地得到我想要的东西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