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越南,与司机、按摩店老板和硅谷工程师聊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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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胡志明机场,从国际航站楼走到国内航站楼只需十分钟,眼前景象却倒退了几十年。简单的安检机器,密集的座位,有人随意坐在地上,枕着自己的行李。工作人员彼此谈笑风生,身上穿着剪裁生硬的军绿色制服。
航班一再晚点,我们决定上二楼餐厅吃碗粉。餐厅宽敞干净,适合久坐,可是播报航班信息的广播总也听不清楚,还是得回到一楼,不停挤到登机口去看最新的纸质告示。告示也不明确,跟电子屏幕显示的信息不一样,去询问张贴告示的人,对方讲的英语也不像英语……种种低效,让人失去耐心。
到岘港的酒店时,已是晚上十一点,大堂幽暗, 几台木质吊扇悠悠旋转,搅得墙上光影摇曳。前台小哥躺在地上休息,听到开门声才迷迷糊糊爬起来,他的行为虽然有些不可思议,倒也奇妙地舒缓了我在机场紧绷的神经。

作为攻略里被提到最多的景点,巴拿山名副其实。坐缆车到海拔千余米的山上,在一团团浓雾中,看到法国殖民时期留下的城堡和游乐场,恍然不知身处哪个时空。

岘港的海景据说绝美,但佛系如我们,无意赶日出日落,只在晚上去酒店附近的沙滩走了走。沙质洁白细腻,脚感柔软似绵绵冰,是无法用照片表达的美好触觉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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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岘港30公里,是被列为“世界文化遗产”之一的会安古城,一个小时车程过得毫不无聊,因为我们遇到了一位健谈的司机。
他25岁,每天往返于岘港和会安,接送世界各地的游客,这份工作能带来每月约合8000人民币的收入。老王劝他赶紧买岘港的房子或土地,理由是“现在的越南就跟二十年前的中国一样,一切都在快速发展,你会从中赚很多钱”。
我切换中文提醒老王,你这样说他的国家不发达,人家心里可不开心的啊。
司机倒没有流露出介意的神情,说起自己有两个小孩,幸福溢于言表。我好奇越南的教育,便问,你希望他们以后去哪里读书?司机笑着说,并不准备让孩子们读大学。我表示理解,老王却有点着急,反复建议道:“教育还是很重要的,你应该争取让两个孩子都读大学。”
到会安是中午,还没到入住时间,烈日炎炎,我们存好行李,决定去做个SPA。打开谷歌地图比较了半天,选了距离最近的一家,评分接近满分,虽然只有十几条评论,每一条都很走心。其中,一位男士写到:“我把五十岁的妻子送了进去,出来时,她看着就像十八岁!”
这是一家很小的店,也没有其他客人。老板娘齐耳短发,笑起来露出洁白整齐的八颗牙齿,谈吐文雅,很有老师的气质。她不急于推销,轻轻拉起我的手,滴了几滴柠檬草精油在我手背,打圈按摩,让我感受精油的天然质地和芬芳,还打开一个药草球,展示真材实料。

边泡脚,边聊天,她以前在酒店的SPA部工作,技术很受认可,直到现在,酒店忙不过来的时候,还会打电话请她过去帮忙。自己开店,是为了有更多的时间照顾两个小孩。
听说我们的工作是互联网相关,她抬头,有点羡慕地说,你们一定很聪明,我都不会用电脑。
我内心惭愧,自知深入讨论会陷于某种尴尬(会不会用电脑与是否聪明无关),于是转移话题说,如果在路上遇到你,我会以为你是老师。她特别开心,问真的吗?我的梦想就是当英语老师!所以现在每周都会去语言学校学习!
临走的时候我们夸她笑起来很好看,她自谦:“是啊,我的五官都很普通,但我知道自己最美的就是笑容!对了,如果方便,可以请你们在谷歌地图上写个好评吗?”
两小时的按摩体验确实值得一段走心的好评,但更打动我的是她的乐观和坚韧,我相信她将如愿以偿。

至于会安古城,并没有给我留下很好的印象,一切都过于喧闹和商业化。所幸我们只住一晚。
退房时,是一个高个子小哥帮忙办理,旁边他的矮个同事闲着,跟我搭话,以为我是台湾人,听到否定的回答后,犹豫了一下,还是忍不住问我对香港最近的新闻有什么看法。聊了两句,我便把老王拉过来,然后看着他们打开最新的油管视频,在一片求同存异的和谐气氛里讨论了起来。办完退房的高个小哥看了看他的同事,笑着感叹:“这个家伙,整天找人聊政治!”
十分钟后,我们的车到了,矮个小哥最后总结道:“我喜欢你们的文化,也很尊重你们的果加——当然,不是几十年,而是有五千年历史的那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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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年秋,两岸网友正吵得天昏地黑,而在胡志明的一家黑暗餐厅,我们恰好遇到了一对香港情侣。
说“听到”更合适,因为餐厅伸手不见五指,食客需要在视障服务生的引导下用餐。店里只有我们两桌,相隔不过半米远,很难不听到彼此的对话。
聊天内容也没什么特别的,我们都在讨论刚刚吃进嘴里的是什么肉,汤里放了什么香料,甜点的口感……这种彻底的闲适与网络上的剑拔弩张形成了鲜明对比。

在胡志明,游客们总能轻易获得闲适,除非你走进历史。
在市美术馆,每幅看得懂或看不懂的作品背后,仿佛都充满着与战争相关的血和泪。


而在战争博物馆,连一向轻松自在的西方游客们此刻也面色凝重,在一幅幅挑战人性底线的黑白新闻照片前,慢慢移动脚步。一个展厅内循环播放着约翰列侬的《Imagine》,柔软的旋律为屋内铅块般的空气注入了些许慰藉。
走出博物馆,外边下起了小雨,在热带,是很适合散步的天气。我看了看时间和地图,打算赶在附近的中央邮局关门之前,步行过去。
大概是连逛两个馆,消耗了不少体力和情绪,走到一半我感到疲惫,正好马路中央有个大公园,我们便找椅子坐下休息。
“邮局六点关门,现在只剩十分钟了,我们赶不上啦,要不就不去了吧。”我如此提议。然后跟老王解释说,七年前我参观过中央邮局,当时并没有留下很好的印象,但它跟埃菲尔铁塔是同一个建筑师,有自己的特色,也是胡志明的主要景点之一,作为“攻略负责人”,我并不想因为个人的审美,剥夺他亲自去看看的机会。
老王表示,能不能参观到,就随缘好了,不过每次旅行把做攻略的任务交给我,实在是非常放心和开心。
错过著名景点,本该有小小失望,却因为两个人的互相理解和体恤,变成了一个温柔的插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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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非常乐于包揽旅行攻略的原因有两点。其一,当你开始做攻略时,旅行便已经开始,对陌生土地的想象,跟真正漫步其中的体验同样有趣;其二,虽然也要考虑同行人的喜好,但大部分安排都可以基于自己的兴趣,这也是一种隐藏的特权。
比如,在来胡志明之前,我发现网上的攻略分为两类,一类是漂亮小姐姐的小清新打卡,另一类是不露脸男性的夜生活体验。而我,对后一类攻略里提到的日本街产生了好奇。
因为住在范五老街附近,我对于每十米一个的穿包臀裙的性工作者已经见怪不怪,可日本街很神秘,难道那里的小姐穿和服吗?街道上会有日本风格的装饰吗?或者干脆就是一个缩小版的新宿二丁目?
关于它的信息很模糊,没有任何有参考意义的街景照片,看地图,确实位于一个日本企业和日式餐厅聚集的区域。
于是在胡志明的最后一晚,我决定去满足一下自己的好奇。
八点左右,它是一条普通安静的街道,让我怀疑自己找错了地方,不过看到有穿深色西装,手拎公文包的日本职员三三两两闪进路边的寿司店和居酒屋,我又增添了信心。
果然,等我们在附近吃完晚餐,再次回到这条街道,景色发生了变化。
按摩店纷纷点亮了彩色招牌,每家店的门口都坐着十几位女孩,彼此谈笑风生,若不是穿着曲线毕露的奥黛,倒很像是一群在等待上课铃响的学生。
为了营造品牌感,每家店的“工作服”都有自己的颜色:红、粉、浅绿或白色,女孩们于是组成了不同颜色的方块队伍,仿佛水果店刚刚搬出的一筐筐草莓、桃子、番石榴和梨,带着新鲜的香气,在夜色中等待真正的客人们。
不得不说,日本街的氛围比我原本想象的要更欢乐和大方。这种隐约的疑惑,在一年后我读《她身之欲》时,得到了解答。
作者丁瑜是中山大学社会学教授,在采访了很多珠三角性工作者后,她发现这些女性并非如我们想象,都活在屈辱和压迫感之中。反而,很多小姐因为这份工作,得以从偏远的乡村来到大城市,得以逃离家暴的丈夫或原本毫无希望的生活,在经济独立后,她们学会了爱自己,在美食、健身或穿搭中得到的乐趣,并不比我们少半分。
而且跟当代独立女性一样,小姐们也意识到婚姻不是唯一的出路,即使是在被污名、被指责的命运里,她们也在努力完成自身成长的探索。
当然,来自精英阶层的作者,在叙述中难免带着玫瑰色视角,但我们之所以旅行和阅读,不正是想看到世界的玫瑰色、暗色和其他更多的复杂颜色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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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越南的旅行始于岘港,某种意义上也终于岘港。因为在胡志明回广州的航班上,我们遇到了一位在岘港出生的软件工程师,名字我没记住,暂且叫他Thuat吧。
聊天又从房产展开,不过这回是Thuat欢迎我们去他的家乡买房买地,因为“政府现在十分欢迎外国人投资,我自己就买了很多”。
“这么说,你是外国人?”我认真看了看他的脸,典型的越南人长相。
“嗯,我是美国人。”
接下来的二十分钟,Thuat笑眯眯、慢悠悠地分享了他的人生故事。
“我很感谢我的父母,他们虽然不富裕,却尽可能让8个小孩都接受了教育。当时德国的大学几乎免费,我就去了那里读书,后来又想办法去美国,在斯坦福读书期间,认识了后来的创业合伙人。”
“一开始我在公司附近租了房子,没日没夜地工作,我必须非常努力。后来我在硅谷买了房子,等卖掉的时候,涨幅完全超过了我的想象。”
“最幸运的是,我有一个好太太,她总是支持我的选择。”
老王找到了共鸣:“我现在也在公司附近租房,我太太也很支持我!创业很辛苦,但她总是鼓励我。”
Thuat愉快地看了我们一眼,眼神里带着过来人的祝福:“那你要好好珍惜。我现在觉得,家庭给我的幸福感无可替代。我的好哥们儿Uber CTO,也是越南人,事业很成功,但他回到家就只有一个人,房子很大,他很孤独。”
“而我,还有个很棒的女儿,不过我已经跟我太太商量好了,不会给她太多钱,不然她就完全不需要奋斗了,可以每天在家睡觉。”
跟Thuat的聊天意犹未尽,但我们不得不先下飞机,他还要在下一个城市转机到洛杉矶,去见几个年轻的创业团队。
老王在匆忙中记下了他的邮箱,Thuat说我们再去岘港时,可以提前发邮件,约他共进午餐。
然而,当我写下这句话的时候,世界已被彻底改变,我早已找不到Thuat的邮箱地址,更不知道何时才能再次出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