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事，露天影院

从出生开始到我离开城市为止，陪伴我十八年的露天电影院在本世纪初的某一天被一个多功能网球场取代了。青色水磨石筑起的大阶梯变成了现代感十足的观众区，所谓岁月的痕迹，这时候便被急急替代掉。拉幕布的舞台区整个夷平了，再未留下一丝一毫可供追索的部分。我明白我终于不需要反复回来此地——那几年里每一次返家，都会来此处，坐在杂草丛生的石阶上，看着一块只有鸟兽愿意光临的土地。这一次就这样，又一块地方，只能靠记忆定格——我把露天电影院这几个字，累积进去。

那天和朋友一起看《一秒钟》我谈起我十岁之前和露天电影的往事以及之后的情结，朋友愕然道：真不知道究竟和你是不是一个时代的人？“念旧”大概是一种体质，无关乎于年龄，我从十二岁开始念旧，那时初识情绪的滋味。

那是座大学里的露天电影院，从我有记忆开始便存在那里，于是乎，和我一样在校园里长大的教师孩子们注定和它产生关联。电影院倚着地势修建，那从高到低的缓坡正适合修造石阶供大家观影，幕布区有一个舞台，正对着阶梯中部放映室的小木屋，整个区域半个足球场大小，无遮无挡只四周围着石墙。幕布每个周六按时降下，集体大喇叭里会提醒大家去门口购票，票价两元，薄薄一片纸，粮票一样。

于是，喇叭一响，七八岁的我赶紧端上凳子，招呼楼里的小伙伴，大家一起急急的往那个“露天大院”赶，只为在离屏幕最近的地方让自己的小板凳落脚。端一个巨大的圆形簸箕盛放着各种卤味的阿婆总是比我们都早到，进门之前八角钱买一个卤鹅翅用油纸包住看电影时吃。

我们总是在石阶和屏幕之间那块宽敞的大坝上安放凳子，然后不等电影开演，便开始四下追逐玩耍。有时候，即使电影已经开演，游戏还没有停止，只是减低音调或是改玩捉迷藏。常常跑着跑着便跑到了屏幕的后面，那里不同，画面里的一切更加巨大逼折，那里神秘到仿佛一个时间机器的内部，即陌生又安全。安静下来看电影，抬头看屏幕，再抬头望星。有时天气预报有小雨，准备小凳子的同时再准备一把伞和小毯子。一段有趣的日子，看电影需要和天气预报关联起来。

露天电影院构筑了我童年所有的观影体验，从黑白片到彩色片，从港台片到外国参考片（学校内部上映）。于是，我从《小兵张嘎》、《地道战》看到《天涯歌女》、《星星知我心》再看到《卡桑德拉大桥》和《走出非洲》……偶尔会在这个场地上演文艺节目，我似懂非懂看那些大学话剧或者某个害羞的弹着吉他唱歌的少年，六七岁时在那个挂白色电影屏幕的舞台上看到尚且生涩的韦唯和刘欢，那时刘欢一点都不胖，发型是小寸头，握着话筒架唱摇滚。

还有一些单另开的画面：比如买不到票的大学生会爬上四周围墙，有的干脆霸占比围墙更高的树杈，于是乎树杈和爬上树杈的人形成了某种和谐关系，仿佛那里是电影院的一处加坐。再比如有一次夜间捉贼，八岁的我站在阳台上正可以看见贼和保安的活动路线，之后贼跑进了露天影院，再之后保安围住前后门，其他人进入院子将其制服。好一场生动的电影。还有一年，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影院的大铁门外面很多人，游行的大学生，旗帜，喊叫中的口号，铁门摇摇欲坠……

都过去了，十年，二十年，三十年过去。人们不再需要一座老旧的露天影院，大学生们需要网球场。我偶尔想起那些声音，生锈的大铁门被孩子们前后晃动发出的吱嘎声，卖卤味的阿婆的叫卖声，所有电影情节之外嘈杂的声音。

成年以后去汽车影院，同伴知道我爱好露天电影，问我感受如何，我说，屏幕不够大啊！我也许是和幼小时钻进幕布后方，扯着脖子仰面向上的感受对比……墨尔本的一些庆祝活动都会举办outdoor cinema，抱着希望去，次次失望归，小小的户外投影，不是我记忆中的露天电影。

这一年里，干脆连数字电影院也关闭了，给孩子们在家放电影或者bbc的纪录片，关上灯，电视屏幕够大，音效够好，却还是觉得她们缺少了什么。

我不清楚我在想念些什么。

没有了放映机的电流声，没有了黑夜中射向屏幕的那一道光亮和始终悬浮在光束中的彩色颗粒，没有了因为胶片磨损而出现的黑色条纹或者莫名跳入屏幕的黑白数字，没有了影片中间的中场休息，那时你会看见放映室小屋里的神秘人物走出来抽一支烟，没有了那个和你一起撑着伞坐在雨中对着屏幕一起笑一起哭的伙伴……渐渐的，看过的电影成千，故事精彩的很多，可惜不再朝屏幕之外发散，仿佛没有额外的温度去发散。

好奇怪，以为一路在得到，实际上没有了很多。我套在笔尖上不断晃动的那盘翻刻版港台流行歌磁带，断掉后又用玻璃胶细心封上，它现在在哪里呢？我藏在床脚的小人书，某一次搬家应该已经丢失了吧？往我家录像机里丢火柴盒的是你，带我去录像厅租周星驰的《鹿鼎记》和那时流行的《古惑仔》然后通宵看的是你，只是早已没有你。还有，我曾时刻不忘收集信纸，给你写过那么多信，现在信在哪里，而你，又在哪里呢？

伤感的是，像此刻这样在记忆里勉力搜寻一番的机会，如今也不是很多的。

过去和未来被链接起来的时间，比儿时想象的更短，我如今一定是在《小灵通漫游未来》的那个未来世界里吧。时光更迭带来的感伤和无数多的人事物一起在记忆里堆积成荒。也埋得深了，不去想。

喝一点酒就又忆一些往事，酒和知己这两样，如今是真的越来越难配起来了。倒也无所谓，把盏不语，夜寂寂未央。记忆是我珍视的东西，现实里无处存放，便在这网络里寻弹丸之地，也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