社会分层与流动(3):从运用「关系」到个人选择,浙江村给我们的启示 | 阿莱夫读书会
本期由小舟分享《跨越边界的社区》,其实内容和「社会分层与流动」的主题关联不是太大,但仍然有很多不错的碰撞。分享的主要内容见:《跨越边界的社区》笔记
1、浙江村的变迁:关系、社会空间与市场化
小舟:
这本书我是比较早之前看的,看了之后的感觉好像看到了自己的生活。它写的比较真实,比较细微,有很多很精微的地方,就像我们从农村出来,然后到大城市里面生活的感觉。虽然作者写这些文章的时间,远早于我们现在的生活(写于 1998 年),但对当下的生活,还是很有借鉴意义的。
整本书的主体相当于浙江村的编年史。作者项飙是一个人类学研究者,也做了一些社会学研究,大家可能都比较熟悉。他自己是在北京大学念书,然后关注到浙江村这些人,跟他自己的祖籍有关,因为他也是温州人,跟自己的亲友有比较紧密的联系,留意到了这个人群。然后进行了沉浸式的研究,跟他们一起生活,在里面也承担了部分工作,比如介绍、联络的文书工作。所以他的角色,一方面是浙江村人的老乡、浙江村事务的参与者,另外一方面他仍是以一个学生的身份在做田野调查。在这样共同生活的互动中形成了不少具体的感受。
我觉得沉浸式调查这一点很好。跟我们以前看的社会学著作或者纪录片不一样的点在于作者比较融入,好像在写自己的生活,最后也分不清楚他是一个观察者,还是一个讲述自己的生活的人。只不过他还是会抽象出来,进行一些归纳和总结,自己也在持续地对这些人进行观察。
简单介绍一下浙江村,我从书里面摘了一些内容。浙江村就是八九十年代在北京经商的浙江人(几乎全部来自于温州地区)自发形成的一个聚居区,在丰台区的大红门区域,当时是一个典型的城乡结合部,覆盖了 26 个自然村,面积还是挺大的。按照 1994 年的统计,本地的人口大概有 1.4 万人,但是外来人口已经接近 10 万,这还是登记在册的,因为有很多人可能没有接受管制,不在这个统计里头。总之这里的外来人口已经占据绝大多数。温州人在这里主要是租房住,做服装生产、销售的产业

整本书讲浙江村的生活时分了两个方面:一方面是写浙江村人如何做生意,另一方面是他们如何生活。但这两方面是交织在一起的。
整个编年史从 1984 年到 1995 年(作者是 92 年开始考察的)。1984 年这些温州人刚到北京,开始定居在浙江村这一带,到 1988 年站稳脚跟。再到 1992 年这段时间是扩张的阶段。1992 年到 1995 年是很火爆的场面,市场出现了一些乱象,但也是非常好的挣钱年景。这段时间有很多浙江村人挣到了非常多的钱。然后 1995 年出现了一些波折和回潮,遇到了一些政府管理的问题,包括清退、驱赶的行动。这是书中写浙江村的整个脉络体系,在每一个阶段,作者都进行了非常详细的描述。接下来我就大概梳理一遍:
此段内容见笔记:《跨越边界的社区》笔记
在这个过程中让触动我的一点就是关系的重要性。人就是一切,人和人之间构建的关系决定了很多东西。浙江村最开始可能就几户人家,然后大家觉得是很好的谋生手段,有商业机会,慢慢地自己的亲人、老乡都跑过来。在生意中,人们也是从熟人之间的合作开始,通过关系网络向外拓展。我有几个亲戚,亲戚也有自己的亲友,相当于可以无限扩展,最后发展成十几万人的体系,甚至形成全国性流动经营网络。
这个发展过程中的分工也带有关系的色彩。从最开始都做衣服延伸出来,有些人还是做衣服,有些人就包柜台,负责销售,有些人开始做原料,产业分得越来越细,形成一个庞大的网络。但最开始都是从亲友延伸出来的,其中也有很大的弹性。
因为读了这本书,我跟家里的长辈聊过天,讨论他们年轻时去广东打工的经历。我问他们当时是怎么出去的。他们说就是家里有个念了高中的女生,比较敢闯,听说那边有新政策,就去南方做女工。就像上一期《打工女孩》里面写的那种经历,去了发现还不错,就把亲戚、玩得好的姐妹带出去,大家发现都能挣到钱,就带了更多的人出去。通过这种传统原始的方式,越来越多的人去大城市谋生。慢慢地有些人做起来了,就生活在那边,不回来了,有些人还是会回来。就还是老乡、亲戚的关系,在中间发挥了很多作用。
斜阳君:
我也是很久以前看的,这两天回顾了一下开始和结尾两部分,中间的细节没有再重读了。简单讲下背景,这本书来源于项飙研究生的时候做的田野调查,从 92 年到 98 年,一共六年,完全浸泡到浙江村的社区中。
他在书里写了研究的目的。像小舟提得比较多的是「关系」这个东西。「关系」是我们中国人经常会提到的一个词,比如靠关系去做事情之类的,这也是一个普遍的社会现象。他就想从浙江村的日常生活中挖掘出中国人的关系是怎么运作的。
书中提到了一个概念「系」,或者叫「关系丛」。系和我们通常说的「圈子」不同的地方在于,圈子更紧密,里面的人也更同质化,而系是围绕一个人而形成的关系组合。比如社区的一个大人物,以他为中心,向外辐射,有亲朋好友,生意上的合作对象、客户等等,这些人就组成了这个大人物的系。要注意的是,一个人的系里面的人联系并不一定紧密。比如 A 和 B 都处于我的系里,但 A 和 B 可能并不熟,这是和圈子很不一样的地方。
浙江村的系一般分为亲友圈和生意圈。最早基本都是亲友圈,像带亲戚朋友来浙江村做事。随着分工和市场规模扩大,就会有生意上的客户,形成生意圈。亲友圈和生意圈开始重叠的部分很多,后来逐渐分开,这重叠的部分就叫核心系,就是跟你关系特别紧密的这些人,在生活和生意上都有联系。大人物靠的就是核心系来拓展生意和影响力。
系与系之间会有重叠,比如某个人既认识 A,也认识 B,就同时属于 A 和 B 的系,A 和 B 以及他们的核心系也就有可能产生进一步的联系。大人物的影响力就来自于其核心系的庞大,会和很多人的系产生重叠,由此扩展出去,在整个社区中获得威望。

图中一号圈表示几个大人物形成的核心系。二、三、四、五圈表示不同的大人物所「带」过来的自己的系。图中 1、2、3 三个箭头表示核心系里的中心人物影响所能及的范围,箭头 4 表示大人物核心系里的一个次要人物的影响所及。在核心系里居于核心位置的大人物,他的影响将波及所有其他的系,而如果在核心系里只是等而下之,恐怕他的影响仍然只以自己原来的系为主要阵地。核心的大人物的影响范围因此又上了一个台阶,同时,不同系之间也因此进一步加强了沟通,社区内部的联系更为紧密。比如二系里的人和五系中的人发生什么矛盾——过去他们几乎没什么关系的,现在则很可能就可以由大人物出面按「内部矛盾」来调解。
比如像书中提到的代销。早期浙江村很多做衣服的人都是交给北京的个体户去卖,浙江村人开始租柜台之后,一些亲友就会把衣服给这些有柜台的人,让他们帮着卖。租柜台的人也确实需要更多的款式来吸引顾客。这种代销的方式就是通过亲友圈来建立的。
发展到极致就是全国性流动经营网络,浙江村生产的衣服,通过亲友圈和生意圈,最终可以很快地卖到全国各地。浙江村的这一套生意模式,通过系的作用,减少了很多中间成本。
像现代企业,分工很精细,生产的、加工的、销售的、转包的互相不认识,在我们的认知中,就是通过市场化的方式形成高效的商业体系。而浙江村的分工是掺杂了各种关系的,不会像完全市场化一样大家各赚各的,分得特别开。
比如浙江村人代销,是会给做衣服的人比较优惠的价格,虽然赚得少些,但是可以扩大自己的关系和影响力,长远来看好处很多。这使得浙江村的经营网络是很扁平的,既可以把市场规模做到很大,产业链上的每个人也都能赚到钱,利润比较平均。这跟我们现代企业的运转就很不同,看起来有传统的色彩,但运转得也不错。
对于这一套从关系出发,延伸到整个浙江村服装业的生意模式,项飙寄予了比较乐观的期望。
以上是本书的一条线索,围绕关系来看经济活动。对我们的日常生活也很有启发。
另一条线索,是改革中的各种关系,包括城市与乡村、国家与社会等等。这一点来源于当时 90 年代正在进行的市场化改革。很多人是想学习西方,而项飙想对此进行反思,探寻一些本土化的东西。
书名中「跨越边界」的社区,跨越的就是很多来自于这些关系的边界。
比如温州人到北京,跨越了地区的边界,同时也是行政区的边界。我国的行政有属地管理的特点,那浙江村这些人到底归谁管,就经常出现北京和温州都不想管的时候;而浙江村所在的城乡结合部,既有街道办事处,也有村委会,这两者也会产生互相不管的地方。这些行政边界上的缝隙,就给了浙江村壮大的空间。
另外浙江村也跨越了市场的边界,全国性经营网络就是通过浙江村将服装产业链扩展到全国,而不仅局限于本地。还有城乡身份的边界,很多浙江村人不太在意自己的身份,他们在很多年前就长期流动在外,对城乡的区隔并不像其他人那么在意。
最后是体制内和体制外的边界。在八九十年代,体制内的人会觉得自己是主流,而浙江村人是边缘群体。但浙江村人不这么看,他们知道体制存在,但不会把它看做是主流秩序,而是一直在体制外找发展的空间,从改革开放前外出打工、做供销员时就是这样。当时市场化很多新出的政策,他们一旦发现有口子要开就会想尽办法争取机会。浙江村人需要依赖体制,比如包柜台需要打通国营商店的经理,也常和管理人员打通关系,但他们自身的生意发展是在体制之外的。
跨越了如此多的边界,浙江村成为一个开放性非常强的社区,也联结了社会中的各种人。
由此引出一个问题:在改革中,国家该如何对待这样的民间经济体,往大了说就是国家和社会之间应该是怎样的关系。像之前提到的,项飙当时很乐观,他发现了社区的自主性,像浙江村人自发盖市场、盖大院。这些事现在基本都是政府主导,而在当时,会有很多民间的力量来做这些公共服务,或参与公共事务。包括浙江村形成了一套完善生活服务体系,菜市场、饭馆、幼儿园、诊所之类的,一应俱全。
项飙把最后一章命名为「新社会空间」,提到他对浙江村这种模式的未来还是很看好的。当然也有一些负面问题,政府需要介入,但他更期望两者进行一种良性的互动,构建出一种新的社会空间。
但回过头来再看书最前面的序(新版的序就是前几年写的),发现当下的状况完全不是之前预想的那样。原来的浙江村可以说已经不复存在,虽然人还在,但基本都被体制吸收了。
这个地方经历了若干轮清理,原来的市场、房屋都被拆了,新的大型商业中心建起来,大家都在正规的店面做生意,但人气已不如过去。而原来浙江村里更偏草根的大人物现在都变成了所谓的精英,比如很多人都选择入x,向体制靠拢,以争取政府的资源。另外就是企业的入驻,原来个体户通过关系形成的产业链被打碎了,最终还是走了市场化企业的路子。简而言之就是公司 + x委的模式,把社区原来的自主性摧毁了,国家通过行政和市场的手段,把浙江村完全纳入自己的管理中。
在过去的生意网络中,关系以人为主;而现在人不再重要,资产和土地变得更重要,浙江村被还原成了物理空间。这种变化是项飙当时没有预料到的。被寄予希望的社会力量,被国家收回,民间的空间被挤压殆尽。
书的内容基本就是围绕这两条线展开。里面很多细节都非常有意思,可以对照一下中国这二三十年代的变化,相信会很有启发。
最后回到我们的生活。这种市场化,或者说正规化对当下生活方式的影响也很大。包括前面提到的北京清理xx人口、整治开墙打洞,打击的就是个体户或民间经济。我们在大城市中会感觉到人与人关系的疏远,也与此有关。我们的很多关系被链入到高效的市场之中,比如外卖、网购,我们可以很便捷地享受这些生活服务,但和人面对面的连接就少了。原来家门口小店里的人情味也就此消逝。
当然正规化带来了产品品质或安全的保障,但另一面就是破坏了人与人之间的互动和自主性。另外中间也有很多对劳动力价值的剥削或攫取。浙江村那种分享式,而非垄断式的商业特性,那种相对平均化的利润分配,被现在高端产业(品牌、设计)剥削底端产业(生产、加工)的方式取代了。市场化的发展带来了贫富差距加大的问题,这样看来,浙江村的经济模式算是传统和现代之间的均衡,还是很有价值的。但现在看起来似乎也没有太大机会继续发展了。
婧然:
这本书刚买还没看,听了大家的分享,我之后读起来也会更有针对性。我这边有两个问题。
第一,中国从传统的偏农业、作坊式的生产组织方式到现在标准的公司、法人制的转变,其实是割裂的。相当于是从一个极端切换到了另一个极端。浙江村这种形式能不能理解为两种方式之间的过渡状态呢?
斜阳君:
我觉得肯定是这两种之间的中和形式,至于是不是过渡,取决于企业、市场化的运转形式是不是最好的、必然的。或者说能不能在这两种方式之外有新的生产方式存在。
婧然:
这也是我最近比较困惑的,其实它跟第二个问题是连起来的。我们现在看到很多精细化分工,加上互联网的侵入之后,这种追求效率、分工的组织形式暴露出很多问题。像最近拼多多这种问题,在年轻一代中已经发展到了一个畸形的情况。
那这条路还能不能继续极端地走下去?对于新一代农民工或者打工人来说,大家未来的组织形式会变成什么样呢?因为当下血缘、家族的观念也削弱了,那新的组织形式会怎么变化,我还挺困惑的。
斜阳君:
我其实也不太知道能有什么新的可能。我觉得现在这一套自由市场运作肯定是有问题的,如果完全追求效率,就会把人工具化,有各种的压榨、剥削。这时候回顾浙江村,我还挺惊讶的,一帮温州人能在北京能把服装业做到全国销售这么大的规模。但现在还有没有这种可能呢?
浙江村之所以消失,其实是国家和市场共同的挤压,把社会的自组织,人与人自发的连接给挤压掉了。
我能想到的就是大家看能不能在上班和消费之外建立一些连接。从最小的点出发,大家不一定要做一个经济的东西,哪怕做一件小事也好,就像我们的读书会。浙江村的发展依托于亲戚、老乡。但现在我们这一代在大城市里生活的人,环境也不太一样了。我们不再有这种老乡之间密切的连接,那能不能比如通过同学,或者找到一帮志同道合的人去产生新的连接?
2、完美打工人与移民创业者
小舟:
我最近刚回老家,正好碰到前两天有个亲戚在菜市场那跟别人发生冲突了,就立刻打电话给家人,家里的男青年就都去支援了。这种情况在我们这个小地方还挺常见。大家的关系、联络、来往都很密切,互动很强。
但城市里就不会有这种感觉,平时最多跟同事或认识的一些朋友联系,但大家都保持克制、疏离的距离,亲密程度是完全不一样的。我在想,我们这一代人比较亲密的关系是不是很难搭建起来了,就像刚说的都是原子化的存在。
俗话说,人聚才能生财。而我们所受的大学教育,好像把我们培养成了孤立的完美打工人。说实话,我老家村里其实有很多同龄人,早已经踏入社会,历练了很久,他们往往比我们敢想敢做,在为人处世上也更成熟,相应的,收入水平也比我们更高。
我们念了很久的书,在社会上好像还是一个人在战斗。在职场上,也是花了很多时间积累,但最后也就拿着固定薪水熬着。
婧然:
我觉得是这样,在学校里耽误了很多青春,最后就这样,也挺可悲的。
小舟:
花了那么长的时间念书,当时觉得是一条正确的路,很认真地读书。但发现在学历上,大家都卷得太狠了,211、985、本硕985,还有留学的,最后发现大家其实都在抢本科就能做的工作,然后薪水也不高。
而像我老家有个表弟,在武汉自己租了门店,卖皮带,每年的收入就挺可观的。还有一个表弟,三本还是专科,反正学校不咋样,但毕业之后去深圳,闯了几年后就开了一个公司,家里条件也就一般,完全靠自己创业做起来。
我有时候觉得学历也会成为局限,拿了学位后,你会觉得自己要进大厂,做体面的工作。但像浙江村这些人,他们有什么身份,有什么学历?但没有关系,他们就是想尽一切办法去做成自己想做的事。而我们把上学当成了学习,但真正的学习又不完全只是上学,所以最后成了完美打工人。
婧然:
我觉得大学教育应该教大家自我觉醒或自我觉知的能力。而我们的大学没有完成这个使命,既没有让你去社会上历练,也没有培养出独立思考的能力,所以最后大家就扎堆去大厂里面。如果有独立思考能力,或许就不会随大流,而去做自己真正想做的事。
其实真正的大学教育应该是稀缺的,应该培养的是哲学家。但我们的大学变味了,所以催生了这样的结果。
小舟:
我最近几年就比较困惑。我们在大学里学的东西,好像在生活里都用不上,我们花了四年或更多时间,结果一到社会上,发现是另外一套规则,和学校里不一样,就变成了一个巨婴。像很多快 30 岁的人,学生气还是很重,仍然不知道社会是怎么运行的,独立思考或者解决生活难题的能力还是差很多。
斜阳君:
这本书里其实提到了一点。浙江村里的父母都很希望自己的子女接受好的教育,但孩子本身是不太想继续读书的。因为平时接触到的都是做生意赚大钱的刺激,所以读到中学就不想读了,想直接进入社会。
项飙这里引用了一个概念:「关于成功的民间理论」,就是说像这样的移民群体对成功的定义和主流社会是不一样的。比如主流社会认为大家要上大学,进一个好的公司,但移民本身处于边缘地位,做的也不是主流社会中正规的事情,导致他们的观念就很不一样像浙江村的孩子认为做服装生意挺好,也能挣大钱,那就没必要读书。
不过关键还是每个人要想清楚自己要干什么,读书当然也有读书的好处,但从理想社会的角度来说,并不是非要读书。如果社会价值观更多元一点,可能大家就不会有这么大压力,能有更多道路来选择。
小舟:
另外,我也有点搞不太懂到底怎样才算成功。
像我们湖北也是人口流出大省,跟浙江村人很像,很多人一年到头都在外面做事赚钱,回来过年的时候,路上开的全是豪车。我们这个小城现在消费也不低,唱歌一晚上一千块钱,洗浴、酒店的消费也不输北京。大家回来之后都是讨论怎么赚的钱,挣了多少钱,非常简单粗暴。
同时,我们这种完美打工人,很多也没有那么热爱工作,用时间赚固定薪资,接受老板的剥削,但赚到的钱也不是很多,而且是固定的。和那些早早出去闯社会自己做老板的人相比,我们其实跟农民工差别也不大。
婧然:
我插一句。我们处于打工人的状态,往往对自己这一类人关注比较多,但对于那些做老板的人,是不是会有样本的偏差。可能他们也容易关注到我们里面极端的人一样,比如那些优秀的、拿到股票期权、财务自由的人。所以我们看到的都是光鲜的、成功的人,可能还有很多也很早出去闯的人,但没有闯出来。所以两条路其实可能都有问题。
小舟:
嗯,幸存者偏差。那些没成的人可能就不会说出来了。我主要也是在考虑自己出来单干的可能性,是不是很多打工人最后也会走上创业的道?哪怕盘个店、学个手艺自己做之类的。像我现在做律师,暂时还在老板手下做,不过最后都需要有自己的独立客户、独立案源,自己开拓市场,有点类似于创业的感觉。
婧然:
我身边有很多从大厂出来创业的朋友,他们一般都不是去开个咖啡店啥的,其实还是干跟之前类似的事情,这种情况一般都需要融资,会有外部股东。最后大家发现即使自己是大老板,但感受和以前打工没有区别,因为还有资本的压力,其实是行业性质决定的。但如果是开个淘宝店、奶茶店之类的,可能会是另一种状态。
小舟:
嗯,这种小店的话天花板不高,不过做得早的也确实有成果。
斜阳君:
我觉得不是每个人都要做大公司,改变世界,开个小店其实挺好的,靠手艺赚钱也不错。
像浙江村人也是创业者,只是他们可以通过关系来分散风险。人家也很有创业精神,像攻柜台,连夜加工啥的。为啥说温州人这么有创业精神,因为他们最开始就不想待在主流体制里,包产到户最早也是浙江那边在地下弄的。
他们对于社会的认知跟很多人不一样,很早就明白体制实际上约束了发展,而这正是他们的机会。像那些国营的服装店,生产啥就卖啥,不考虑消费者需求,也卖不出去。而温州人就能很快捕捉到市场的风向,看到啥马上就能做,就能卖,非常灵活,
小舟:
温州人确实厉害,浙江村人包柜台、做市场、修大院,都是嗅到了政策、市场的细微变化,前一阵温州炒房团这么猛,估计也是嗅到了机会。
斜阳君:
他们能敏锐捕捉到什么方式能赚到钱,体制内的人就不会想这些,反正有死工资,安稳地待着就好。
小舟:
记得书里有个片段,北京房东看温州人,说他们虽然赚不少,但没社保,老了哪有保障。而温州人打听到这些北京人养老金也就一个月 180 元,特吃惊,想的是这么一点养老金怎么过活。这两类人的想法完全不一样。
斜阳君:
书里还提到温州人的「逃跑」逻辑也很厉害。他们擅长游走于法律政策的边缘,总在找新的机会,因此也时常被抓或者被驱赶,但一遇到这种事也不反抗,马上就认怂,忍过去再回来,能屈能伸,非常灵活。所以最后能发展得这么好。
3、运用「关系」的经验
小舟:
说到关系网络,我说下自己的一个经验。
我现在在律师事务所嘛,就很想有自己的客户。后来就想到一个方法:加入校友会,参加他们的活动。其实我大学毕业很久了,之前在北京也没怎么联系过校友,有这个想法后,就通过一个师弟认识了校友会的人,参加了线下路演。结果发现有同行业的师兄、师姐,他们也有类似的需求,就联系上了。之后师兄又给我介绍了别的人认识,最后发现关系就这么搭建起来了。
其实最开始都是很微弱的联系,通过这种共同的标签,也能逐渐把人连接起来。上期我不是讲过北京很多捏脚师傅都是五常人嘛,就是通过老乡带老乡进这一行的。我发现自己开拓客户也是通过类似的方式,看起来很原始,还真挺有效果。
有时候觉得历史发展了这么久,但我们生活中的组织形态,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建立,和很久以前也没太多区别。大家还是认为亲人最可靠,靠亲人、熟人来打通关系做事情。虽然生活在现代,但这些方式好像和古代差不多。
Mr.mo:
我觉得中国人的很多行为,还是有很强的传统色彩。
小舟:
嗯,这几天回家听亲戚聊家长里短,谁是谁非,发现跟《甄嬛传》里后宫聊天一样,昨天某贵妃说了什么话,其实是想怎么样,某贵妃教训了谁,又是什么意思。就是在交流中评判每个人的关系和为人处世。
斜阳君:
在城市里还是不一样,乡土社会更偏熟人社会,大家都认识,知道每家人发生了什么事,这些信息也成为判断一个人的人品、是否可靠的重要参考。
就像这本书里提到了互惠的观念。我们为什么帮助别人,一般说帮助别人是为了取得回报,但如果大家都这么想,其实是自私自利的,到最后可能就不会帮助别人。当然帮助他人本身也有情感上的成分。但对于熟人社会来说,助人的行为更多地是一种在群体里确立威望的方式,要让别人看到,觉得你这人靠谱,讲义气,带有一种表演的性质。
因此互惠互利不完全是单个人对单个人的,而是两个人各自的关系之间的互利。比如你帮助了某人,这个人可能不一定会回报你,但他的朋友会觉得你不错,下次可能就会帮你。
小舟:
这一点我也挺触动,比如「随份子」这种行为,最早是因为大家都没太多钱,遇到婚丧嫁娶,可能某家人一下拿不出那么多钱,这样大家就一起随份子凑钱,把这事办了。大家在付出自己这一份的时候,也获得了下回自己能得到帮助的保障,类似一种群体的互保。
斜阳君:
嗯,有实用价值,也有维持稳定的仪式价值。就像互惠互利,可能就是大家想象出的一种观念,因为你帮助别人,别人其实未必会帮助你。但如果大家都这么想,其实帮助别人就可以获得某种心里的安定。另外也像前面说的,无论是随份子还是助人,都可以换来他人对自己的认可。
关系这种东西,是传统的,有不好的地方,比如我们经常会说走后门不公平之类的。但另一方面关系也让人与人之间有一些约束。
像浙江村做生意合作,为什么要让利,因为给别人优惠,就可以获得更多的朋友、更好的口碑,对未来扩大生意很有帮助;如果你很抠门,一传十、十传百,就没人跟你合作了。而在现代的企业中,老板跟你除了雇佣关系,没有其他关系,那他就可以尽情压榨你,完全不怕自己受到非议、谴责而导致名声败坏、混不下去。
因此市场是靠法律约束,而不靠人情关系的约束。很多时候因为执行的原因,法律的约束性反倒较弱,而关系则可以在事前就进行约束,让人不敢昧着良心做事,社会成本比较小。
就像书中提到「信任」的产生。熟人之间信任感更强,一部分来源于对对方人品的了解,而更多的是拥有反制对方的能力。比如在生意中对方如果不给你钱或不发货,那你就可以跟其他人吐槽,由于大家都认识,他名声一坏就不好做人了。
4、告别随波逐流:理解他人,改变自己
小舟:
我有一个问题想问大家。可能你们看书比较多,形成了对社会规则的认知。你们了解到一个新的规则后,会在现实生活中运用它吗?比如关系运行的这些法则,你们会用到实际人和人的相处中吗?
斜阳君:
拿关系这个例子来说,我个人更偏向于用它来分析社会中的现象。至于搞不搞关系,我觉得跟个人有关,我自己就不太会弄,也不擅长。但看这些分析还挺有意思。
其实书里讲这些都是客观描述,你自己会对此形成价值判断,做不做取决于你的价值观。自己明白哪些是好的,哪些是不好的,根据这个你再决定自己要做什么,不做什么。
婧然:
对,本质上是价值观的选择。长远来看,一个人想要幸福,做到对自己真诚是非常重要的。如果你本质是喜欢搞关系的人,那实践也不是坏事;如果你不喜欢这个事情,短期做一下还行,但长久的话,认知、价值观、行为之间的割裂会损害你自己。
小舟:
我主要是在方法论的层面理解它。可能我看东西不像你们那么多。像我以前工作就是做好自己的事就完了,后来逐渐看到大家都是按某个规则做事的,就会有一种醒悟的感觉,打破之前的认知。就会把新的方法在工作、生活中用起来。
也谈不上对错吧,就是实践起来。还是说你们已经形成很稳定的价值观了,没有太多冲击和调整了?
斜阳君:
我觉得很简单,就是做的时候你自己是不是很舒服,没有不好的感受?有些方法可能很有效,但你如果心里不能接受,去做的话就会产生怀疑、会有怪怪的、不舒服的感觉。
MAQ:
这种怪怪的感觉是怎么区分的呢?
斜阳君:
就是会怀疑:「这样做合适吗?」
MAQ:
有时候不是合不合适的问题。比如我最近在看《英国下层阶级的愤怒》,作者出身于底层,然后步入中产,会反思自己的行为是不是背叛了自己的阶级。下层阶级会很愤怒,会觉得中产阶级的一些做法、政府的政策是不合理的。比如政府拆了他们的社区,盖了一个商业中心,下层阶级会聚集起来抗议,教授和学生也会参与进来,但是这两拨人也有分裂。下层阶级会觉得这些学生并没有真正从穷人的角度看问题。
等到作者年龄大了之后,也会反思自己的观点是不是变得和学者、学生更像,而离下层阶级更远了。
斜阳君:
人喜欢给自己的行为找合理性,你的行为跟你的位置、利益都有关系。所以我比较敬佩的是那种总能共情,考虑到其他群体利益的人。
MAQ:
我读几段吧。
比如作者会「担心走得离自己的根脉太远,担心被自己花了一辈子去斥责的体制所吞并」。
「如今我意识到,养育一个健康、快乐、安心的孩子才是我能为社会作出的最大贡献。」
「有人会争辩说,这种自我反省只不过是另一种形式的结构性压迫,是鼓励个人不再关注社会不公、专注于提升自我的新自由主义经济学的延伸。还有人说,这是一种逃避,因为它没有去挑战权力。」
他有一些反思,但最后似乎也没有说得特别清楚。
斜阳君:
反思挺好的,如果每个人只是为自己的利益行动的话,这个社会就会越来越分裂,冲突会越来越多。当然你也很难要求别人去做什么,还是着眼于自己。
小舟:
这几年我见了很多精致的利己主义者,他们目标非常明确。不惜一切代价拉踩别人,耍手段往上爬,大家可能在职场上都见过这些人。他们本身非常聪明,学历、颜值、自身素质都不错,但拉踩起来真是一把好手。不知从何评价,人家确实工作能力也强、晋升快,大项目也能接。只是做人这方面很糟糕,大家很讨厌他,但也拿他没办法,人家就是做得很好。我最后也分不清了。
斜阳君:
这肯定是有问题的。如果所有人光顾着自己,就避免不了冲突。像现在反全球化、贫富差距加大,就因为中上层完全是考虑自己的利益,而不顾底层的利益诉求。最后如果不解决,极端情况就是一场战争或者革命。
浙江村的一个价值就在于内部有对利益的分享,使得贫富差距没那么大,归根结底是个度的问题。当然,有能力的人确实应该赚到更多钱,但如果有能力的人完全只考虑自己,把所有能赚到的拿到自己手上的话,也会出大问题。
Mr.mo:
跟社会分工也有一些关系,分工越细的话,每个人都不会觉得自己对整体承担有什么责任,这样就会把道德给消解掉。
斜阳君:
嗯,就像设计外卖系统的程序员,努力优化算法,不会觉得自己有任何问题。但这套系统确实对外卖员就形成了压迫。所以读社会学,或者接触更多的人,有个好处,就是能以更广的视角看整个社会,不会只局限于自己做的一小块事情上,会意识到你的每个行为会对社会产生什么影响,对其他人产生什么影响。
如果所有人都觉得我最正确,其他人都傻逼,那就完了。
小舟:
这有点博弈的感觉,实际上很多情况是劣币驱逐良币。如果就你自己反思,其他人都不顾一切往前冲,那你这样做有什么用呢?
婧然:
我其实不太这样看。我之前在金融行业工作,这种精致的利己主义者在金融业非常多,可能 95% 的都是这样的人,但并不意味着你也要跟他们一样。
最后还是回归到你的价值观的角度。其实人什么时候都是自由的,不要以为自己被环境所胁迫,没有选择权,其实不是这样的。你最终选择跟其他人一样,说明你跟他们就是一路人。你可以选择不用他们的方式去做,也有这样的人做成功的。你甚至可以选择不再做这些事情。
我们很难去说他们这样做是不道德的,或者没有社会责任的,而去批判或者影响别人。无论你怎么说,他们还是会这样。我们没办法影响他们,只能自己绝对是有选择权的。
小舟:
但很多情况下,你还是想做这一行,你也很想做好。也许是一种懒惰吧,可能觉得用自己的方式去做太难了,就跟别人一样妥协了。
婧然:
那说明你本质也是这样一个人,但并不代表所有人都是这样。我也看到很多人,就是能力足够强。你还是喜欢这个行业,还是想做这个事情,那就把专业能力打磨得足够强,这样的人也会长久胜出。跟过去贪官、清官一样的道理,只要你自己足够强,别人也不会把你怎么样。
小舟:
你说到本源了。其实就是看你的内心确信自己生活在怎样的环境里。比如有的人不相信有清官,觉得清官在官场上活不下去,但有些人相信有。确实是价值观判断的问题。
婧然:
而且我在很多领域见过这样的人,比如律师,大家觉得接案子要打关系,但也有人就靠专业能力取胜,不搞应酬。我做投资时候的老板,就从来不应酬,就是投资业绩好,你再恨他也要靠他。
Mr.mo:
我觉得大部分人都是普通人,没有那么强的能力。如果一个环境里大部分人处于被迫的状态,很多人也无力改变。那是不是说这个环境也很有问题。
小舟:
是价值观的问题,但大部分人确实没有那么好的天资,又有些懒惰,不想付出那么多的代价。所以要么在这里耗着,跟大家一样,要么就跳出去。
斜阳君:
社会学强调结构性的一面,人受到所处的社会结构影响。我觉得一个比较好的方式就是从结构性的角度去理解别人,其他人的行为受到环境的影响,你也不能改变人家,所以就尝试去理解。但回到自己,就要看非结构性的东西,强调自由意志。
你唯一能改变的就是自己的行为。如果我在这个环境中选择躺倒的话,那对自己来说没有任何意义,只是给自己找一个逃避的借口,该不爽还是会不爽。
如果你觉得别人是傻逼,很多时候不过是位置不同,他有他的利益,有他受到的压迫,你改变不了别人,光觉得他傻逼,除了给自己添堵又有什么用呢?
小舟:
对,你要觉得他傻逼,他觉得你还傻逼呢,都是一样的,得反向考虑。
婧然:
简单来说,就是理解他人,改变自己。
斜阳君:
对!这样你会过得舒服一点,没那么纠结。
小舟:
金句,很有启发!
斜阳君:
嗯,其实这次讨论的书和话题跟社会分层关系还不是特别大,可能涉及一点人的水平流动。但许多联系到生活实际的讨论还是很有启发的。那这次分享和讨论就愉快地结束了,感谢大家!
社会分层与流动主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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