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期杂记·看展,与故人
我一向自认为看不懂艺术。对于艺术,我只能零星地获取一些无法得到验证的观念或者飘渺的情感,我无法把这种经验加诸我的思想框架中,因此我认为艺术对我没有实质性的补益。但其实这可能是因为此前我没有真正地感受艺术,或者说我不知艺术为何物。总之,《时间的形态》让我对艺术有了很多新的认识。
“我觉得你会喜欢现代艺术的。”电话里周这样对我说,“它更能表达作者的观念。”确实是这样的,更确切地说,我感受到几个时代更迭间艺术家们的对时间形态的把握、再现与其变化,比书本更直观准确地向人们展现。
写到这,我看起导览以助回忆,却发现导语比我的体验更为准确详尽……真是非常挫败。我怎样去复述看展的经历?我好像不能想当然地随笔写就,为了不盲目,我还是要提醒自己我的文字的目的:记录私人的体验,新的主观认识,不是全然复制客观的系统性的知识。
现代性的时间
时间的形状是一个文化概念,在不同时刻及不同环境下的人们对时间的认知各不相同。19世纪末,西方兴起了现代性这一概念。……(现代性)意指‘短暂、瞬时、偶然,它是艺术的一半,而艺术的另一半是永恒和持久’。现代性的时间直接或间接地呼应着工业时代的节奏。它追求探索前所未有的概念和经验,想象艺术和社会之间的其他关系,以此回应社会结构下的快速转换。
导语这段话在影片《机械芭蕾》中得到了很好的展现。影片中创造了一组对立——自然与机械。工业时代来临之前,人们的生活节奏慢,受宗教思想影响,对事物有持久且敬畏的观察,时间是“永恒和持久”的。工业时代来临,生产变得集约化,生活节奏日益加快,人对事物的体验更为仓促,变成了一个个“短暂、瞬时、偶然”的时空碎片,但也使人能够更抽象化地思考与表达,因此推动艺术形式的革新,产生立体主义和未来主义。其中记忆深刻的是女性形象的两种展现,片头片尾出现了一位着长裙的女子,我认为这是对“自然认识”的刻画,她的整体形象和周围花草得到了完整持续的展现,带有神性的优美;影片中间重复多次出现了另一个女性,我认为这是对“机械认识”的刻画,只短暂出现身体的部位,比如眼睛、嘴、头和腿,我认为这是现代性的对女性形象的审视,女性美丽的部位可以拆开审视,美丽也是在于部位的形状形象,让人快速在这个形状中获得娱乐与快感,这是符合工业时代的快节奏生活的,但当然在形状的美丽后作者也有意让人体会它的无机质:闭合再张开的眼睛,红唇咧开露出牙齿,闪烁变换的腿部形状。
如之前我所提醒自己的,这段体验是主观、私人的,它不仅包括如前文的我对展览的观看与理解,还包括我所获得的观念在自己脑内的折射。后者的意思是,我在观看外界同时我在以此反思,理解自己的观念。毕竟我的观念可以说是生长于一个演变而来的混沌的外部世界,许多观念我想当然地接受了,没有足够地审视反思观念的由来。这一次我更深地体会了时间作为文化概念的含义,它不是想当然的全然先验的,它也受生活环境的影响。可以说我因此发现重估观念的另一可能性。
回到展览本身,带着“现代性的时间”的概念,我观看理解整个展览。艺术家对时间的再现手段越来越抽象,从有实指的变为梦呓一般的超现实主义,再到态势抽象都失去了情景……到第5章我对于艺术家时间的把握就几乎不能理解了,罗贝托·马塔的作品我觉得太过于个人化,许久我都不能领会。
这些是我可以清晰地表达出来的东西,后面的展览我虽然也有收获,但还是一些零碎的附着于作品的灵感,恐有歧释,我还是不把它们拿出来用文字表达了。
回到最开始讨论的,欣赏艺术的问题。其实大可不必声明自己不懂艺术,因为艺术之外的东西我也不一定懂。反而真的去欣赏艺术之后,我感到不仅艺术是作为一种体验在我这里存在,很多其他东西同艺术一样,更应作为体验存在而不应草率地上升。这不是说我是一个怀疑论者,而是说我知道得太少,想得太多,所以无论是艺术还是其他,应去更深入地体验,不管什么懂不懂的。
两种艺术品
在观看展览时,我们在体会两种艺术品:艺术家作品本身,和观展当下的情境。这两者往往有一种微妙的关系。
我记得高中周告诉我一件让她愤慨的事:一件艺术作品——挂满时钟的房间,时钟的指针是有序的——在展览期间被观展的人拨乱成无序的状态了。我没去过这个展览,也不以为然:这个被拨乱的展品也是有一些艺术价值的,或者说这可能让这个艺术品的涵义上更进一步了。总之我们没有达成一致的意见。
在看《时间的形态》的时候,我受到启发,重新思考了这件事。当时是这样的:
我们进入展厅之后,过了一阵子,可能是因为饭点过了,人不仅渐渐多起来,两样对静心欣赏艺术品有致命影响的东西更是一起出现了——拿着小蜜蜂的解说员和一群小孩子及其家长。我一开始是感到极其厌恶且烦躁的,幼稚的大众和大众的哺育者,简直就是恶俗凝聚成实体追着向我扑过来了一样!其中一段时间我因为这种喧嚣对着《加泰罗尼亚》良久站立无法欣赏,一对母子向我身后靠了过来,然后我听见这位妈妈嘹亮的解说:“你看看这是什么呀?……我告诉你,这是一个农夫!看他的红帽子和黑胡子……”不过,在走到《04.05.64》的时候,看着不断逼近的黑鸦鸦的人群,我倒逐渐觉出兴味来了。我就观察着这第二种艺术作品:一群小孩子对着《无题XX》围坐着,听着解说员比他们还具有童趣的解说,孩子们和《加泰罗尼亚》前的儿子一样睁大好奇的眼睛面无表情,偶有不耐的骚动,但紧接着就跟上别的小孩的更为大声的“嘘——”“别说话!安静!”,仿佛这点骚动有多打扰他们如痴如醉的艺术欣赏,或者他们在代替全体同学向周围的人示以恰到好处的歉意。虽然我厌恶小孩子,但其实它们也蛮好玩的,大人的糟粕倾泻到这些无知的白纸上,马上就得到很立体特别的折射。



总之,有一段时间,我欣赏这个当下的情境,比艺术作品本身更多。但是,想想为什么大部分展览画作周围是简单的白墙吧,艺术展览希望观展人把注意力集中于作品本身。纵使观展情境也值得玩味,但对于大多数人而言,关注艺术作品本身事实上能使人得到更多。情境不应干扰作品的欣赏,虽然人可能在自己构建的“第二种艺术品”中更能感到自得与收获。
她就在我身边,但我感到飘渺的真空
一起观展的是我的一位初中同学Celeste。四年过去了,唯有对她我还保有一定的尊敬和向往,这基本上是因为她真的很爱读书。说起来我真的是一个骗子,几年前我信誓旦旦地告诉另外两个更为亲密的初中同学说,我永远不会放弃彼此间的友谊,因为她们于我不仅是朋友的意义,她们作为她们自己本身存在于我的心里,如今事实证明我在骗了她们之前先把自己给骗了,她们早就被我解体,而友谊也只回到了不可复反的鎏金岁月之中,反而Celeste在我的想象中一直和我走到现在,故人的幻影持续地注视着我,长达数年。
问题也就出在这里,地铁站里我看见一个身影,一个实体,要让那个幻影附上这个身影不是一蹴而就的,这令我感到些许不耐挫败。为了打破生疏的沉默,我开始了我经典的intp式的滔滔不绝,去分析往事或聊聊文学艺术,令我高兴的是,她接收了并且看起来不是兴致缺缺。“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她说,瞬间扼住自得的心理,我不知道该如何回应,单方面的演讲不是我想要的,但我好像别无选择,仿佛我在把这些年那个幻影的数据高速地传输给她,把她变成我所熟悉的样子。
从西岸艺术馆走出来,我们在江边漫步。她和我分享观展感想的时候,我终于感到了些许畅快,或许是因为那个幻影已经大致加载完毕开始运行了,或许是因为她和我终于取得了交流。交谈间一种朦胧笼罩了我,我被一分为二,一边交谈,一边神思飞奔向渺远孤旷的天际,体会一种奇妙的寂静。我避免看她,我从不看她。我是一个套中人。
我对当下没有什么好抱怨的,因为一切都是美好难忘的,我们远远达不到喧嚣的程度,虽然我说的基本都是早就想好的演讲稿,但我不认为这是全无智慧的,孤独,也是一种美好的孤独。淡蓝色的天空映着淡黄的欧式建筑,将暮的隐忧给一切染上紫罗兰色的光晕,让我想起《塔罗斯的法则》里的场景。难以言述。
她没有走进我的心中,但我想我还是期待、欢迎她的。无论我们再投缘,我们的距离都要时间的沉淀来填塞,就像小王子和狐狸一样,每天一点点地靠近,而无法用一瞬间弥补,我是这样猜测的。好在我有足够的时间,我并不着急。
智慧的友谊,好似一杯醇醴,我悠远地渴盼你的润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