致一百年以后的你——茨维塔耶娃诗选
茨维塔耶娃 肉体 茨冈人 诗选 俄罗斯

“因为一定要选择,于是我便立即终生选定了……忧郁的思想,倒霉的命运,艰难的生活。”
致一百年以后的你
一百年以后,亲爱的,我们将在哪里相会 在古老的江南小巷,还是在遥远的大西北 那时侯,我仍将献给你一束诗歌的玫瑰 还是捧一把咸涩的雪,我一百年不化的眼泪
一百年以后,亲爱的,你是否还能认出我 在旧世纪的群星中,总也不肯坠落的那一颗 那时候,你是否还能分辨出我的光泽 然后呼唤我越过银河系,飞临你的星座
一百年以后,谁能轻轻拂去尘土 坐下来,好奇地读这些陈旧的诗歌 谁还能够去想象,这是一场什么样的恋情 是从怎样深厚的土壤里开出的命运的花朵
一百年以后,谁还能够理解:爱着 就是痛苦,就是无休无尽的思念的长夜
像这样细细地听
像这样细细地听,如河口 凝神倾听自己的源头。 像这样深深地嗅.嗅一朵 小花.直到知觉化为乌有。
像这样,在蔚蓝的空气里 溶进了无底的渴望。 像这样,在床单的蔚蓝里 孩子遥望记忆的远方。
像这样.莲花般的少年 默默体验血的温泉。 ……就像这样,与爱情相恋 就像这样,落入深渊。
你的灵魂与我的灵魂是那样亲近
你的灵魂与我的灵魂是那样亲近, 仿佛一人身上的左手和右手。
我们亲密地依偎,陶醉和温存, 仿佛是鸟儿的左翼与右翅。
可一旦刮起风暴——无底深渊 便横亘在左右两翼之间
我的日子
我的日子是懒散的,疯狂的。 我向乞丐乞求面包, 我对富人施舍硬币。
用光线我穿过绣花针眼, 我把大门钥匙留给窃贼, 以白色我搽饰脸色的苍白。
乞丐拒绝了我的请求, 富人鄙弃了我的给予, 光线将不可能穿越针眼。
窃贼进门不需要钥匙, 傻女人泪流三行 度过了荒唐,不体面的一日。
诗歌在生长
诗歌以星子和玫瑰的方式生长, 或好似那不曾为家人所期望的美人。 对于所有的花环和最高荣耀 一个答案:它从那儿到达我这里?
我们在睡,忽然,移动在石板上, 天国那四瓣的客人出现。 噢世界,捉住它!通过歌手-在睡梦中-被打开了 星子的规则,花朵的公式。
我的窗户
我的窗户非常的高。 你将不可能以你的手指够着它。 仿佛是我阁楼墙上的十字架 太阳已开始在徘徊逗留。
窗栏正如一个精致的十字形。 宁静。- 尽管不朽。 我想象它仿佛就是我 被安葬在天国中。
我体内的魔鬼
我体内的魔鬼没有死去, 他活着,活得很好。 在肉体中仿佛在监禁中, 在自我中好似身处单人牢房,
世界不过是在高墙之内。 出口由刀斧组成。 ("整个世界就是个舞台," 演员夸夸其谈。)
那个蹒跚的小丑 不是个爱开玩笑的人: 在肉体中仿佛享有荣耀, 在肉体中好似身穿官制袍服。
愿你活到永恒! 珍惜你的寿命。 唯独骨子里的诗人 如同生活在谎言中。
不,我雄辩的兄弟, 我们已不会有多少趣事。 在肉体中就象身披 父亲的睡服
我们配得上更好的事物。 我们枯萎在温情中。 在肉体内如同圈进牛栏, 在自我中好似身处锅炉。
奇迹在消逝 我们不去认领。 在肉体中仿佛落进沼泽。 在肉体中好似埋入地窖。
在肉体内仿佛就是在最遥远的 流放中。它在枯萎。 在肉体内如同身陷一个秘密。 在肉体内就仿佛卡在一张
铁面具的钳中。
茨冈人热衷于离别
茨冈人热衷于离别! 相会不久——又匆匆分离, 我用双手托着前额, 凝视黑夜,陷入了沉思:
任凭谁翻遍了我们的信札, 没有人能明白内中真情, 我们是那么背信弃义,却意味着—— 我们又是那么忠实于自己。
没有人能够拿走任何东西
没有人能够拿走任何东西—— 我俩各处一方让我感到甜蜜! 穿越了数百里的距离, 我给您我的热吻。
我知道:我们的天赋——并不相等。 第一次,我的声音如此平静。 我那粗糙的诗歌,在您 又算得什么,年轻的杰尔查文!
我划着十字,为您开始恐怖的飞行: “飞吧,我年轻的雄鹰!” 你抵受着太阳,不眯缝起眼睛—— 我年轻的目光是否很沉重?
再没有人会目送您的背影, 有如此温柔,如此痴情…… 穿越了数百年的距离, 我给您我的热吻。
对您的记忆——像一缕轻烟
对您的记忆——像一缕轻烟, 像我窗外的那一缕青烟; 对您的记忆——像一座安静的小屋, 您那上锁的安静的小屋。
什么在轻烟后?什么在小屋后? 看呀,地板——在脚下疾走! 门——带上了锁扣!上方——天花板! 安静的小屋——化作一缕青烟。
我将一把烧焦的头发
我将一把烧焦的头发 撒在你的杯子里。 既不能吃,也不能唱, 既不能喝,也不能睡。
青春呀,也没有什么欢乐, 糖块也没有什么甜味, 在漆黑的夜晚,也不能 与年轻的妻子亲热和温存。
正如我金色的头发 变成了一堆灰烬, 你青春的岁月 也变成了白色的冬天。
你将变得又聋又哑, 变得像苔藓一样干枯, 像一声叹息一样逝去。
若灵魂生就一对翅膀
倘若灵魂生就一对翅膀——那么, 高楼也罢,茅舍也罢,又何必在乎! 管它什么成吉思汗,什么游牧群落! 在这个世界上,我有两个敌人, 两个密不可分的孪生子: 饥饿者的饥饿和饱食者的饱食!
生活说着无与伦比的谎话
生活说着无与伦比的谎话: 高于期待,高于谎言…… 可是,凭藉着所有脉搏的颤动, 你就会懂得:什么是生活!
仿佛你躺在铁锈中:振响,靛蓝…… (你躺在谎言中也成!)热气,巨浪…… 数百根尖针——透过忍冬花——嘟哝着…… 快乐起来吧!——喊道!
朋友,不要责备我,我们的 肉体和灵魂受到了怎样的 迷惑——喂,你瞧:前额还顶着梦。 因为呀,——为什么歌唱呢?
溶入你的寂静之白色的书籍, 溶入你的"是"之野性的粘土—— 我这粗鲁的人悄悄低下额头: 因为手掌——―就是生活。
哪里来的这般柔情似水
哪里来的这般柔情似水? 我抚摩鬈发并非头一回, 我也曾亲吻过嘴唇—— 比你的嘴唇更幽晦。
一颗颗星星升起又陨坠, (哪里来的这般柔情似水?) 就在我这双眼睛里, 一对对明眸升起又陨坠。
夜深沉,茫茫一片漆黑, 我在歌手的胸前偎依 (哪里来的这般柔情似水?) 还不曾听过这样的歌声令人心醉。
哪里来的这般柔情似水? 你这狡黠的少年,如何应对? 你这来浪迹他乡的歌手, 没人比你的睫毛更长更美。
致一百年以后的你
作为一个命定长逝的人, 我从九泉之下亲笔 写给在我谢世一百年以后, 降临到人世间的你——
“朋友!不要把我寻觅!物换星移! 即便年长者也都早巳把我忘记。 我够不着亲吻!隔着忘川 把我的双手伸过去。
“我望着你那宛若两团篝火的明眸, 它们照耀着我的坟茔——那座地狱, 注视着手臂不能动弹的伊人—— 她一百年前已经死去。
“我手里握着我的诗作—一 几乎变成了一环尘埃!我看到你 风尘仆仆,寻觅我诞生的寓所—— 或许我逝世的府邸。
“你鄙夷地望着迎面而来的欢笑的女子, 我感到荣幸,同时谛听着你的话语: ‘一群招摇撞骗的女子!你们全是死人! 活着的惟有她自己!’
“‘我曾经心甘情愿地为她效劳! 一切秘密 我全了解,还有她珍藏的戒指珠光宝气! 这帮子掠夺死者的女人!——这些指环 全都是窃自她那里!’
“啊,我那成百枚戒指!我真心疼, 我还头—次这样地感到惋惜,—— 那么多戒指让我随随便便赠给了人, 只因为不曾遇到你!
“我还感到悲哀的是,直到今天黄昏—— 我久久地追随西沉的太阳的踪迹,—— 经历了整整的一百年啊, 我才最终迎来了你!
“我敢打赌,你准会出言不逊—— 冲着我那帮伙伴们的阴森的墓地: ‘你们都说得动听!可谁也不曾 送她一件粉色罗衣!’
“‘有谁比她更无私?!’——不,我可私心很重! 既然不会杀我——隐讳大可不必—— 我曾经向所有的人乞求书信—— 好在夜晚相亲相呢!
“说不说呢? —一我说!无生本是一种假定。 如今在客人当中你对我最多情多意, 你拒绝了所有情人中的天姿国色—— 只为伊人那骸骨些许。”
茨维塔耶娃·玛琳娜·伊万诺夫娜(Цветаева Марина Ивановна,1892-1941)诗人,小说家,剧作家。生于莫斯科。父亲是莫斯科大学的艺术史教授,俄罗斯第一家精美艺术博物馆的创建人。母亲有德国和波兰血统,具有很高的音乐天赋,是著名钢琴家鲁宾斯坦的学生。茨维塔耶娃6岁习诗,18岁发表了第一本诗集《傍晚的纪念册》(Вечерний альбом, 1910),紧接着又出版了两本诗集《魔灯》(Волшебный фонарь, 1912)和《选自两本书》(Из двух книг, 1913)。20年代出版了两本同名书《里程碑》(Версты),其中收录了1914-1921年间的抒情诗。1922年移居布拉格,三年后转赴巴黎。在国外期间,发表过诗集《俄国以后》(После России, 1928)等。1939年回国。1941年自杀身亡。
茨维塔耶娃是二十世纪俄罗斯最伟大的诗人之一,她曾侨居法国十三年,因为失去俄罗斯和俄罗斯的大地一直非常孤独痛苦,她带着对祖国的爱回到国内,但她没有想到,更悲惨的命运在等着她。妹妹被流放到西伯利亚,女儿与丈夫相继被捕,随后一个被流放,一个被以叛国的名义处决,一年后,茨维塔耶娃自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