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龙观
铁打的回龙观,流水的小镇青年

最早听到回龙观这个地名,还是在零几年在人民大学读书的时候。当时一个高中同学来北京实习,我请他到人大西门吃火锅。饭桌上,他对我说:“好不容易进城了啊,来北京这么久,这还是我第一次进城。”我问他住哪,他说是回龙观,在昌平区。当时我很少去北五环外,更别说昌平了。但当时对这个地名却留下了深刻的印象,隐约感到一丝丝魔幻的感觉。
第一次去回龙观的时候,已经是2015年。当时我想要换个房子租,一个朋友想把他在回龙观的房子转租给我。我便夜里搭乘地铁去了回龙观。刚从地铁站冒出头来,就感觉到了一个异世界。马路上一片凌乱,没有路灯,周遭漆黑一片。许多黑车在拉客,叼着烟头的司机大哥上来就拉你要上车。
第一次和回龙观的邂逅并不浪漫。唯一收货的惊喜,是这里竟然可以抬头看到星星。对于长期住在中心城区的我来说,这里漫天星光熠熠,如漫画般的不可思议,如同身处另一次元。
搬来之后,我在回龙观一住就是两年。我那个朋友租的是一套很大的三居室,其中房东把一间卧室锁起来放东西,剩下的空间都租给了他。当时那一百多平米的房子也就三千出头的房租,我就租了那一整套房子自己住。在城里蜗居很久的我,第一次到这里就决定要租下这整套房子,因为它让我感到宽敞,也感到温暖。那小区采用地采暖,楼上楼下同时地暖时,我的屋子即便不开地暖,也非常暖和。

回龙观的名字,初听起来有一点点玄幻的味道。有时候坐车从回龙观大街经过,看到路中间的回龙观标志性牌坊,脑补这里有龙腾云驾雾的升起。实际上,这名字来源却大有讲究,相传此地旧时有一处道观,明代皇帝谒拜十三陵后回京途中,会来此小憩,后来此地就有了一个村子名为回龙观。如今道观早已不在,回龙倒成了整个区域的名号。
真龙天子不在,这里成为了安置城市居民的新区。98年房改之后,当时地处北京郊外的回龙观和天通苑区域,开始大规模的经济适用房、拆迁安置房的建设。后来这两片区域一度被称为是亚洲最大的社区。本世纪初,北京第三条地铁线就是十三号线开通运营。当时有点疑惑,一号线二号线都在中心城区,怎么第三条地铁线直接往北边兜了那么大个一圈子。可见回龙观和天通苑两个巨形居住区集聚的人口之众,仿佛一个巨大的磁极,把中心城区的轨道交通给吸了过来。
作为郊区新城的回龙观,一直以来以“睡城”著称。疫情期间,我和“一条”视频的主编一起参观这里。当我们爬到一个高楼顶层,俯瞰整个回龙观时,不由得感到震撼,也能很清晰的看出为什么这里长期成为"睡城"。一眼望去,本世纪初建的大批五六层板楼撑满眼帘。后续诸多高层住宅楼,继续将居住区的建设蔓延开来。目光所及之处,几乎看不到什么写字楼、商场、大医院等。商务办公、商业和公共服务设施及其缺乏,让这里只是居民们的卧室,而严重缺少生活气息。

没办法,偌大一个区域,联通主城区的通道就那么几条。高德地图出过一个研究北京拥堵的报告,列举了北京拥堵程度最严重的的几个路段。回龙观的几个出口,都名列其中。曾经听一个同事说过,他认识的一家人住在回龙观。有一天家里人突发心脏病,赶忙送医院,结果堵车在出回龙观的路上,家人最终没来得及救治。
这样的一些问题,反映了一些在快速城镇化过程中新城区的通病。2000年前后,建立在城乡交界地带的一批新区拔地而起,它们都像是放大的城乡结合部。长期的农业社会的文脉,在现代化的城市文明的快速替代下,猝不及防。由于发展的太快,形成了一种多样化的混杂。于是在景观风貌与文化心理上,形成了乡土气息、“杀马特”混合的魔幻色彩,有时看来,也是别具特色。
有些小区口时不时有农村办白事的灵堂,鼓乐队和鞭炮齐鸣。路上经常能看到各种农用车辆和农用机械,有时候甚至看到骡子拉着车卖农产品。甚至有几条小路,直接就通到旁边的村子里。我每天上班的路上,除了经过黑车和三蹦子云集的地铁站,还经过一个名为东方神娃的幼儿园,远远望去,光怪陆离。那幼儿园从名称到建筑设计,扑面而来的的都是杀马特的气息。
还会经过一段下沉道路,道路两侧布满了密密麻麻的藤本植物,每片叶子上都有一层厚厚的灰尘。这些都让我联想起小时候,在一个北方小城城乡结合部的记忆:黄沙漫卷,路边的植物叶子上都是厚厚一层灰。北风呼啸着漫卷黄沙袭来,我只能背对着风,避免被迷住双眼。有时候我会步行一个小时回家,经过一些工地,看着大货车进进出出,看着民工蹲在路边吃饭。走着走着,会有种似乎是穿行在北京和河北交界地带的感觉。

因此有网友说,在这里,甚至包括周边更大的区域,是居民知识层次与环评品质差距最大的区域。当然,对于下一代的教育他们还是异常关心。从小狠抓孩子学习特别是数学竞赛的他们,甚至能把回龙观育新小学变成重点学校,进而让周边变成学区房。
这里虽然远离市中心并且环有着脏乱差的问题,但至少是城中村的升级,更成为许多小镇青年的家园。因为较为廉价的房租和房价,每天都有无数的小镇青年来到这里。这也是翠花和狗剩在大城市的落脚之地,正是从这里,他们开始转变为Emily和Andrew。他们也发现,自己从家乡县城来到了另一个北漂的县城,入驻了一个又一个名字带龙的小区。一出地铁站,混乱的黑车和无序的路边摊,和家乡小镇没什么两样。每天他们深夜加班后回到这里,这里的夜色静悄悄,和家乡一样没有夜生活。
“一条”视频找我是想让我以城市规划师的身份,带着他们拍摄一些能够体现北京宜居的场所。但我却觉得,回龙观不应被忽略。它不是什么places of interest,但这里无数的小镇青年们,应该被这座城市所铭记。
我建议“一条”的编辑和摄影师早高峰时去霍营地铁站拍一下小镇青年们挤地铁通勤的场景。当我和他们一路走过去,看到了无数年轻人的脸。那么年轻又同质化的脸,大部分都面无表情。编辑问我说,这里一定有很多 “空巢青年”吧。
是啊,在这个没有社交的地域,怎么脱单呢?来自五湖四海的小镇做题家们,经过层层考试选拔,来到这里,却很快在格子间中被打上了“社畜”的标签。每个加班后回到家的夜里,独居或合租的单间,就是他们在这个城市中所拥有的一切。这里很少有商业街、咖啡厅、酒吧、电影院,各种潮流文化与文艺活动也远离这里——三里屯在回龙观青年的心里和纽约的格林威治村一样远。也少有人愿意穿过宽阔无人的马路、呼啸的北风和深沉的夜色,去尝试和这片城区发生更多的关联。内卷入996 的小镇青年们,将残余的自我锁紧一个个单间——那里是他们终极的自我救赎,是无底的深渊,是深不可测的洞穴。
不过,对于大多数人来说,他们都是这里的匆匆过客。住在这里的很多是空巢青年和年轻情侣,他们一旦成家,就想要搬离这里。为了孩子上学,老人上医院,他们挤破头也要去城里买房。还有更多的人把青春和奋斗留在了这里,然后选择回家乡。随着下一批青年们的到来,睡城的故事又在继续。
铁打的回龙观,流水的小镇青年。
16年的时候,上海的彩虹合唱团发布了《感觉身体被掏空》一歌,“我家住在回龙观”、“起来征战北五环”等歌词,让回龙观的小镇青年心有戚戚。被掏空的不止是身体,还有青春。许多青年为这座城市贡献了青春,最终却没能留在这里——那意味着还将因为买房而掏空父母积蓄或是“六个钱包”。

不知道他们离开后,偶尔在夜深人静时,是否会想起那个遥远又陌生的地方,曾经有他们的一个暂时的家。或许他们怀念的不是这里,是自己留在这里的青春。乡土杀马特的独特气质,能够给许多小镇青年以共鸣。但久居此地,或许也能产生一丝乡愁。
在她身上,我们能感受到在曾经钻极度匮乏下形成的心理上的紧张。她是三十好几才从东北考入北京读博,然后留校当老师。现在已经五十岁,还是努力科研,为了在退休前评上教授。回龙观是她到北京后的落脚之地,她在这里买房子,并且把孩子接了过来。为了孩子上学,她又搬到人大附近老破学区房里。这套回龙观的房子,见证一个异乡人在北京奋斗的历程。
尽管我们是针锋相对的租客和房东。我想,在一点上我们是一致的。我们终究都是回龙观的异乡人。
“理论是灰色的,而生命之树长青。”在城市规划理论中失败的“睡城”,在个体的生活中,会对其有更加丰富的的体会。尽管增加了通通勤的成本,但住在郊区,一定程度上远离了市区的喧嚣。在心理感觉上也远离了公司,实现了一种从工作中的抽离。在生活节奏也一定程度上慢了下来,精神也得到些许放松。

尽管城区建设品质不高,但我居住的龙X苑,则有着低密度、高绿化率的特点。多层板楼之间,穿插着大量的草坪和公共活动空间,部分区域就像是花园。让我想起小时候在部队大院家属院的记忆。依然是部队大院,在铁西区,在百万庄,在回龙观,在我成年后去过的许许多多地方,我都感受到童年时空经历的再现。
难怪路易斯.康曾说过,“一个城市是一个场所,在那里,当一个孩子在来回游荡的时候,将会看到一些预示着这个孩子在他或她的未来生活”。
我有时候晚上加班回来后,并不直接回家。而是骑车在小区里晃悠,幻想着回到童年。空旷的小区,让人感觉心里不再紧张压抑,与我住在市中心高层塔楼里的感觉全然不同。夏天的晚上,月朗星稀,路灯下的草丛里,发出各种虫鸣,间或小动物在出没。我见到过黄鼠狼在步道上一闪而过,也抓到过一只巨大的刺猬,又将其放回草丛。我甚至畅想,如果周边有大面积的树林,假以时日,这里像欧美的郊区那样,偶尔出现野兔和松鼠,也不是不可能。
虽然出回龙观的路段容易堵车,但是回龙观内部确是车少路多。我经常在宽阔的马路上独自骑自行车,或着踩在滑电动滑板车上溜达。你甚至可以在这里的路上玩滑板而不用担心有车经过。在空无一人的大街上,我站在电动滑板车上,仿佛操纵着帆板,在漫无边界的大海中游弋。晚上夜跑的时候,整条道路空无一人,昏黄的灯光下,只有影子与我同行。

当我再次回到回龙观时,我开始怀念起在这样低密度郊区的生活。那种宽敞的空间,悠闲的生活氛围,是很难在市中心的钢筋丛林中找到的。那时候我似乎明白了,为什么理论界一直在批判的城市蔓延,在现实中却持续发生着。
在电影《革命之路》中,男主每天搭乘火车去市中心上班,再坐火车回到郊外的住宅中,那是二战后五十年代的故事。在如今,伦敦和在洛杉矶的企业高管,也会愿意下班后开车两三小时,穿过拥堵的出城高速,回到远离市区的小镇上。这也是一种邻避(NIMBY:Not In My Back Yard)现象。为什么在伦敦,在洛杉矶,在纽约,会有人愿意开车两个小时,沿着车流滚滚的高速公路,回到远离市区、位于小镇上的家?谁都知道城市蔓延与可持续发展背道而驰。但只要负担得起,人们还是愿意追求远郊区的大房子,并且开着大车去通勤。
当然,回龙观的低密度社区,并非简单的低密度的城市蔓延。我想表达的是,在抽象和一元的理论背后,生活的体验,往往有着更加丰富的内涵。我记得在这里的很长一段时间,每到周末,那时女友会来我这里。我和她分别在客厅的大沙发和瑜伽垫上,以自己感到舒服的姿势躺着。看书,看手机,看pad,沉迷在电影和小说之中。饿了就叫外卖。有时候就这样躺着,一晃一整天的时间就过去了。
窗外一片安静,绿意盎然。没有地铁口的杂乱和进城的拥堵,巨大尺度的小区,好似另一个时空,让我沉浸其中。我想起《蓝色大门》里的那段话,大意是夏天就这样过去了,什么也没有发生。对我而言,这片区域好似是城市的留白,时间在这里停滞。
和市区里浓重的市井味道,以及密切的邻里关系不同。这里的社区,平淡如白开水。没有社区活动,没有邻里交往。城市向四周无边蔓延,每个人都是一片孤独的海。后来回想那时的生活,我有些后悔,是否当时养一只狗会更好。
因为城市建设不够紧凑,每天晚上坐地铁回来,从地下钻出后,还要走过好一段才能回到家。或许也因为这样,在地铁口附近,各种类型的共享单车、共享电动车,甚至共享汽车,层出不穷。
地铁附近有着这里少有的繁华,路两侧一字排开的是餐饮界的巨头——沙县小吃、黄焖鸡米饭、兰州拉面、重庆鸡公煲之类。底商的上面,一些诸如学龄前少儿机器人和编程培训班(多半是python)的LED广告屏在一些窗口竖起来,一闪一闪亮晶晶。人行道上,有人支起来帐篷作为临时餐馆,加班回家的小镇青年们在里面吃着麻辣烫,在回龙观版本的深夜食堂中,用廉价又刺激性的食物抚慰自己的心灵。
走过某条大街,高大的梧桐树影下,一些小发廊发出暧昧的灯光。玻璃推拉门里,白花花的大腿警惕的打望着外面的世界。那一带曾经发生过某名校硕士猝死事件,后来发廊多半消失,变成了小学补习班,或者社区活动室。每过一段时间,就会看到夜晚有人在路口烧纸。纸钱的灰烬,四散空中,在路灯泛黄的光线下,好像是一只只飞舞的夜虫。偶尔经过的夜跑者,都要拼住呼吸。在一段昏暗的小路上,我见到过几个中年人,拿着弹弓向行道树上打麻雀,那一幕相当魔幻。
几年之后再来到回龙观,拍“一条”的视频,能感到这里也发生着变化。高端大气的购物中心也开始出现,一些写字楼也在居住区中升起。这里也建起了全国首条自行车专用道。我们来拍摄时天气极好,蓝天白云有如新海诚的治愈系动漫,在高架桥的自行车道上,能远眺西山,美好的简直不真实。摄影师在自行车道上,骑着单车缓缓前行地拍摄,直至消失在地平线上。

时间在变,空间在变。留下的只有被记忆打磨后的人与地的关系。在2011年的时候,我听了一个十号线金台夕照的故事,当时被感动的一塌糊涂。后来每次坐十号线经过金台夕照站的时候,我的感受就会和之前有所不同。
同样的,如果你在某个地方生活过,那么再次回到那里,你会想到自己经历过的一些事情,你对那里的感受,便会有所不同。后来我偶尔经过龙泽、回龙观、霍营等地铁站,经过回龙观东西大街、北郊农场桥,就感受到不同的人地关联。
相比在市中心,在回龙观见到外国人的概率要低很多。但也有一些年轻的穷老外,为了廉价的大房间,来到这里居住。有一天晚上回家的路上,我在路边的水果摊买苹果,并且帮一位黑人姑娘做了临时翻译。她说她来自纽约的布鲁克林区,并问我是否去过。我说我没有去过,但是我知道布鲁克林是很多移民刚到纽约的落脚之处,那承载着许多异乡人对于大城市的憧憬。
她问我是怎么知道的。我说我听过Lou Reed那首先献布鲁克林孩子们的歌——Coney Island Baby:
Ah, but remember that the city is a funny place
只要记住这座城市是有趣的地方 Something like a circus or a sewer 是个马戏团,又是下水道 And just remember different people have peculiar tastes 只要记住每个人有自己独特的品味 And the glory of love..... 还有——爱的光辉”

(部分文字首发于《北京规划建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