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园惊梦》(九)
君子兰退后一步,突然将手一甩。虚幻的水袖划过玉凌霄的眼前,仿佛层层云雾。君子兰的声音响起来了,不是她平时的声音,而是她的戏声,男角儿的声音,带着些许刚硬,可丝丝缕缕都是扯不断的深情。
她道:“三妹妹,还记得我与你说过的吗?玉琳琅,与金淇华的五日之约——”
玉凌霄点了点头。君子兰接着道:“这事儿,在那夜之前,除去贺约瑟,我从未对他人说过。你没有,红儿没有,棠儿也没有。”她顿了顿,“我对你说,玉琳琅,是他自己熬不住,选择了自尽,其实——其实并不是这样子的。”
玉凌霄屏住了呼吸。君子兰望着她,低声道:“三妹妹,闭上眼睛。”玉凌霄却警惕了。她肩膀一压,沉声道:“大姐,你要干什么?”君子兰淡淡一笑:“好吧,这样的情境,也不好让你这么做……三妹,你很久没来这儿了,你仔细听一下,然后告诉我,外面是个什么模样?”
这话让玉凌霄满腹狐疑,可既然君子兰这么说,她也竖起耳朵细听了一下。小院的外面有些混乱,卖报的声音,孩子们的笑声,偶尔有板车声,叫卖声,有一声尖锐的喇叭声响起,前面的声音如同水面被弄出涟漪,倏忽间又恢复如常。
玉凌霄皱了皱眉:“外面莫不是改成了街道吧?有车声。”
君子兰不语,“啪”地拍了下手,一瞬间,板车轱辘、沿街叫卖乃至汽车的声音全部停了,外间安静极了,只听得见很远很远,零星几声的孩子欢闹。玉凌霄一愣,君子兰伸手一指:“你刚才听见的,都是槐根在外,弄出的声音。”玉凌霄抬眼一看,果然房子里不见了槐根。她有些发愣,又有些不解。都这个时候了,他们竟有心情玩口技?
君子兰却说道:“三妹,那时也是一样。玉琳琅去的时候,也是一样。”
什么?玉凌霄又一次睁大了眼睛。君子兰的提示声如同魔咒般在耳边响起。三妹,三妹。你记得那时的情境么?这看不见外面的院子里,你大哥玉琳琅卧病在床,他迷迷糊糊的。屋外响起了声音,传进了他耳中。孩子们在吹着西洋玩具喇叭。可在玉琳琅心里,那是金淇华出嫁的唢呐。瞎子师傅和师娘吹着欢快的乐曲。在玉琳琅耳朵里,那是金淇华乘上汽车的伴奏。还有鞭炮声。噼里啪啦的鞭炮。孩子们的笑。孩子们甜如喜糖的笑声。渗进来。从窗缝里渗进来。渗进玉琳琅的记忆,渗进玉琳琅的梦——金淇华出嫁了。他以为金淇华出嫁了。这才第三天啊……第三天!他用尽全力的心不仅没有得到她的肯定,反而受到了她的奚落。一文不值!他几乎想象得到她严厉的眉角,冷笑的神情。玉琳琅,一文不值啊!他的戏败了。他的赌输了。他作为角儿的价值,连同耗尽所有力量追求的一切,如同镜子、白玉、美梦,统统都碎了——碎了的,还有他的心。
他从一片黑暗中挣扎起来,在窗外的喧闹中,摸到了藏在屋中的鼠药。
玉凌霄浑身颤抖。怎么可能?大哥的死,竟是一场打开后门就能阻止的悲剧。大哥怎么就不说呢?好吧,好吧,他那样高傲的人,不会在妹子面前承认失败,不会在任何人面前承认自己的失败。可是她呢?她怎么就没发觉?她要是多费点心多问一句,大约一切就不会……君子兰像是知道她内心所想:“你当然不会知晓,因为是有人安排了这一切。”玉凌霄哆嗦着嘴唇,好半天才挤出两个字:“是谁?”君子兰悠悠地叹了一声,她别过脸去,低声道:“你还记得,那时是谁照顾他的?”
“那时照顾他的,是棠儿……”
“没错,是老四,是秋海棠。”君子兰一字一句,“棠儿她——”
棠儿她给院外的孩子们买了鞭炮和小喇叭,去吧,去吹,去玩,姐姐请客。孩子们兴高采烈地去了。她一扭身到了瞎子师傅的门前。她喊,师傅,师傅,这是两块银元。玉老板病了,心情不好,明儿请你俩吹几首好听的曲儿,要在江边吹。瞎子师傅迎出来,一脸笑容,哎呀,玉老板怎地那么客气。好,好,好,明儿我们一定吹得热热闹闹,开开心心……
君子兰顿了顿,又低声道:“棠儿她——”
棠儿她若无其事地走进了玉家班的院子,如往常般盛好了饭,温好了药,放在食盒,往玉琳琅的屋里走去。玉琳琅的屋没有窗户,有些昏暗。秋海棠一走进去,就听见了窗外传来她早安排好的鞭炮与笑语。秋海棠忍住嘴角一抹笑,她说,大哥,吃饭了。然后她放下了八宝桃花食盒,食盒下面,露出一角红纸。床上的玉琳琅被她唤醒,睁开眼睛,一抹红直直地捅到他的瞳孔里去。恐惧瞬间湮没了他。他颤抖着声音,他问,棠儿棠儿,这……这是什么?秋海棠飞快地将红纸一抽,没什么,大哥,没什么。
君子兰的眼里含满了眼泪,她哽咽道:“棠儿她——”
棠儿她双手拧着衣角,站在玉琳琅的床边。玉琳琅一直用眼神望着她,他在犹豫。他犹豫了很久,终于还是问出口,棠儿棠儿,外面现在怎么样?秋海棠微微低头,什么都没有,大哥安心养病。玉琳琅又试探,可我看到了那红的……可是哪家的请柬?秋海棠立刻摆手,不是不是,不知怎么拿岔了,那是……那是二姐姐的鞋面。她每句话都是否认。可每一个表情每一个动作都是欲言又止。她说大哥你别想这些,贺老板说要来看你,我都把他劝走了。她在演戏。可她演得比在戏台上还卖力。她演得自己信了。她演得玉琳琅也信了。他们都觉得,在江边唱戏的第三日,金淇华冷脸冷心地出嫁了,连留恋都不带一丝。
说到此处,君子兰不语了。玉凌霄一时也不知该如何了应对,她只是睁大了眼睛,许久,许久,才终于问道:“棠儿,何必,这么做?”
“为什么?因为,她爱着玉琳琅,她非常、非常地倾慕他。”
可怜的棠儿,她并不知道大哥玉琳琅与金淇华真正的关系。在她那并不机灵的脑海里,一男一女独处,就只能是夫妻与情侣,没有其他的可能。多少次,她很想舍命一搏,去和大哥倾诉她的心意,可她深知自己比不上金淇华。又多少次,她很想干脆一退了之,可那爱意越是压抑越是浓厚,到了最后,竟是像火一样在她心中熊熊燃烧,以致于看戏的人们都觉察了,他们在议论,今儿秋海棠的戏,像是湿柴里闷了火,都是烟。进退两难啊,进退两难。在其他人看不到的地方,秋海棠不住地嗟叹,说不出伤心,也流不出眼泪。
谁知,天可怜见的,命运竟然给了她一次足以翻盘的机会。
玉琳琅和金淇华“殉情”了。金淇华要嫁人了。秋海棠清楚,大哥是高洁的人,绝不会和有夫之妇纠缠的,只要金小姐嫁了,哪怕只是知道金小姐嫁了,他们就会断!他们一断……大哥就不必如此痛苦了。而且,而且……自己满腔的相思或许就有了机会,即使这机会短暂如朝露,消失于须臾,秋海棠想,她或许也会心满意足。
就这样,木讷的秋海棠开始了布置。她利用玉家班小院的封闭,孩子们的好玩和瞎子夫妇的不知情,利用自己的照料和玉琳琅的自尊,她搭了个巨大的舞台,设了个繁复的局。她所想的并不复杂,不过是想切断大哥与情人的联系。她并不知道五日之约,也不知道玉琳琅心中严苛的追求,她不知道,正是这一点儿细微的少女心思,愣是把玉琳琅置于了死地!
玉凌霄的脸变成了透明的纸。颤抖从她的咽喉蔓延,一直扩散到全身,扩散到屋中,扩散到屋外沙沙作响的黑绿桐树。她知道自己不该问,可她现在只能问出这个问题。她咬紧牙关,一个字一个字地往外吐——
“那,月月红,呢?”
“是红儿给秋海棠出的主意。”
说这话的是槐根。就像他不知何时出去的一般,现在他又仿佛突然般地出现在了屋中。他的神色十分萎靡,他背靠着墙,曾经笔挺的脊背如今深深地弯了下去。那个勤恳愉快的跑堂小伙儿不在了,如今在这里的只是个躯壳。他走近一步,靠近玉凌霄:“秋海棠哪里想得到那样的法子——都是月月红出的主意。”
他顿了顿:“那时,她早不想唱戏了,满心满眼去做歌星。她对我说过,到时候她要有金项链,祖母绿,整个人亮闪闪的,所有人,所有人都会看着她,都会捧着她——”
他低下头,吸了吸鼻子:“偏偏玉老板拦着不让走,红儿都给气疯了。她把贺约瑟灌醉了,想逼他去做说客。贺约瑟不依她,她却从他嘴里打探出了那个五日之约。其实,红儿也没想着害死玉老板,她也单纯,只是想坏了玉老板那出戏。戏坏了,她就能脱身。她就是这样孩子性子,瞻前不顾后……”
说到此处槐根的头埋得更低,几乎要嵌进他的胸膛去。他拼命地吸着鼻子,似乎想要忍住什么,可最终还是没有忍住,他的话语变成了呜咽起来:“我和红儿,青梅竹马,感情也是很深的,她出身苦,我从不怨她心高。我只想她过得好一点,过得开心一点……”
玉凌霄回过头,她的眼睛注视着几乎要缩进阴影里的男人,眼中满是疑惑。她虽淡漠,但到底是欢场上经过的人,分得清真情假意。槐根是真的爱月月红,甚至比秋海棠那暗暗的苦恋更真更切,无论是眼前还是事发当夜,槐根的剖白都并非虚假。可正是这样,事儿才奇怪,这么一个爱得真切的男人,怎么会帮君子兰清理门户,间接地杀死他的爱人?
“……从前明月楼的其他伙计陷害我偷楼里的钱,老板要打死我。那时,是玉老板证明了我的清白,从老板的藤条下救下我的小命。后来我被撵走,玉老板临终前还交待大姐要为我找门路,给我老家寄去几块大洋。正是这救命钱,我才能在上海呆下来。我虽有父母兄弟,但没有一个人靠得上,玉老板虽然跟我无亲无故,却救了我好几次。没有他,我早就死了!”
槐根说着,说着,说到这里,他突然停住了。他像一根绷紧了的竹竿猛地弹了起来。他睁大眼睛,硬邦邦地说道:“我是乡下来的,可从小村里人就教导我,情与义,必须义在前,玉老板对我,如同再造父母。对害了他的人,红儿——我,我——”
他想说什么,终究还是没有说下去,只是紧紧地捂着胸口,“哇”的一声嚎了出来。这声音悲惨又绝望,像是冬天被困住的兽,动弹不得,只能等死,又像是阴暗的雾,衬着君子兰不时的咳嗽声,凑成了一幕悲剧的前奏。玉凌霄呆了,她在这一片乱糟糟的凄凉中缓缓抬头,只见院外一道日光,从门里劈进来,如同光的长剑,正正劈到君子兰脸上。君子兰捂着嘴,又咳了两声,然后她放下手,掌心里一片殷红的血迹。
玉凌霄又一次睁大了眼睛:“大姐——”
君子兰只是淡淡:“痨病,应该熬不过今年了。”不等这突如其来的消息让玉凌霄感到震惊或是伤悲,她挥挥手,轻描淡写地道:“来,三妹妹,让我们把剩下的事情说完。将大哥送葬后,我与你一样,蒙在鼓里,不知前因后果。月月红和秋海棠心知自己闯下大祸,也从不言语。直到一年前,金淇卫与月月红斗酒,他知道月月红千杯不醉,于是偷偷在酒里下了药,月月红喝得一塌糊涂,神志不清,我只得将她接回小院。那晚她被梦魇困住,连喊‘大哥饶命’,我觉察不对,便留心听她梦话,这才隐约知道了这份隐情。
她又咳起来:“我起初不信。可到底有些疑心。于是我向瞎子师傅、院外孩子们问起当年情况,竟然真的如此。”她顿了顿,“那时,我知道,我必须清理门户了。”
接下来的事情无须她细说,以玉凌霄的一双毒眼,早就看得清清楚楚。这事君子兰一人做不来,还需一个帮手。贺约瑟当然不会做这等事,金淇卫又是个靠不住的孩子,思来想去,只有深受玉琳琅救命之恩的槐根了。君子兰托人带话到上海,在槐根回乡之时将事情交待清楚,二人一拍即合,拿出彼此积蓄包下明月楼,设下了一个巨大的布局。
布置房间,摆放屏风,和槐根一次又一次地演练。君子兰花了足有大半年的时间策划这场鸿门宴。像只暗中织网的昆虫,她不动声色地将自己的两个妹妹网罗其中。在她起初的计划里,是由她挑起月月红和秋海棠两人的嫉妒,再由自己做东和解,她要让自己和槐根脱罪,不留一点痕迹。但仿佛老天相助一般,老友贺约瑟的一段风流韵事,给了她天时地利的实行机会……
君子兰的讲述远比玉凌霄想的要长,她讲两句咳一声,讲一句,又咳两声,手掌里那一摊血颤颤巍巍,阳光腾起的尘埃在她身边漂浮,仿佛某种阴魂不散的雾。玉凌霄恍惚了,她想,自己到这里来到底是为什么呢?她来到这里,来到了大姐面前,她将所有的一切悉数告知,只是为了换大姐一句话,一个原因。现在她后悔了。深深地后悔了。如果她知道内情如此曲折,她宁愿自己从不知道,她甚至希望当年大哥玉琳琅干脆地将她嫁给那具老枯骨,不要加入百花杀,也不要与姐妹们相识,那样一来,所有的一切都不会发生。
是的,不会发生,就像一场戏,戏里的人死了,戏里的人哇哇大哭,可是一转身,幕落了,大家又都活了过来,姐妹们嘻嘻哈哈地要去明月楼找槐根吃清汤挂面,玉琳琅说要喊上金淇华,贺约瑟和金淇卫也赶来,一桌人说着笑话,月月红身子一闪闪进厨房,伸手给槐根擦去脸上的汗,槐根咧嘴一笑,玉琳琅唱了起来,偶尔是戏,偶尔是歌,无论何时,那无懈可击的水晶声音,都会飘得很远很远,飘过整个乾州,飘过整个人世。
甚至,飘过整个光阴。
玉凌霄已变得木然,她退了两步,腿因为久站变得酸麻。她轻轻地跺了跺脚,然后缓缓地转过身。君子兰发现了她的动作,不由得伸手道:“三妹……”玉凌霄停住了,她抬头看那门内刺进的一束光。光全打在她的身上,君子兰整个人都被笼罩在她身后的阴影之中。
她低了头,轻声道:“我不会去告警。”
君子兰淡淡地“哦”了一声,听不出她是失望还是冷漠。
玉凌霄顿了顿:“但我会把所知所想都告诉贺先生,下一步如何,由他定。”
君子兰又“嗯”了一声,同样的毫无情绪。
玉凌霄迈出一步,这一步重重地踏在地上。地上横着玉家小院的门槛,冷冰冰的黑色。
她深深地吸了口气。“今日出了这门,你不再是我大姐,而我,也不是你三妹了。”
这一回君子兰没有发出一点声音,玉凌霄也没有回头。她看不见君子兰的表情。可她知道,她能知道,一滴清泪正从君子兰眼角滑落,顺着她削尖的下巴滑下去,一直滴到戏服,滴到水袖,然后不知飞到何处,缥如虚空,无迹可寻。
瞎子夫妇的叫卖声响了起来——
最后一场戏散了。玉家班就此落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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