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后万事大吉
父亲打电话,带着灰色护耳。母亲确定我不回家后,向所有亲戚宣布一遍,好像一个人在远方过年是我终于成熟的标志。她并不想我回去,十二月初第一次告诉她要实习的时候我就听出来。她问,那你过年肯定回不来了吧?这样怎么回来?此后亲戚接连的电话,每一个都问,你妈说你过年不回来了。我只能说是,有可能不回去。 打电话的时候妹妹还在学校,只是初二,就要读到十一点才能回家。日日功课,日日悬灯,照着她泛着油脂的额头和宽重的肩膀。她遗传母亲父亲的眼睛,双眼皮弧度优美而修长。就眼睛而言,我最不美观,波澜不惊,线条平淡的眼睛。从眼睛到名字,我与她都并不相像。她名字有登云之意,我的名字是云下静卧的蒲团。因为如此少有人看得出我们是姐妹,她愈长愈高,也不再是从前需要拉着我手指走路的小孩子了。我总是想起去幼儿园接她放学,邻居的小女儿缠着我问,姐姐你更喜欢谁?我开玩笑说更喜欢你,她有些生气,背着书包自己走开。我还记得她小小的背影,橙色印着幼儿园名字的短袖。妹妹,你那时那样小。 我有好好珍惜你的童年吗?我有些忘记了。记忆里只有我坐在不同的房间里抱着你,铺着一张草席的床板,母亲父亲在不远处的集市上流汗。你在襁褓里,我抱着你去赶会,到处都是大汗淋漓的男人。你睡着了,头枕在我肩膀,我这样拍你的背,看一摊又一摊鲜艳的物品,我想要一个小簪子。妹妹,那时我也是个孩子呢。 想起这些的时候,我才深刻地感受到我们是血亲。我们拉着彼此,谁也没有避免,一起淌过了水。 六月母亲要给我驱鬼,她说有什么东西附在我身上,使我总做些我不愿做的事。譬如什么?譬如对我发脾气,她说,我知道你也不愿意,做了这个就好了。去做的那天下了大雨,她披着雨衣把需要用的东西载到观里。那是一座城郊的道观,小而静谧,两边的神殿前种着嫁接蔷薇。我们在主殿里坐下,母亲教我把金元宝撑开。主殿修得非常高,光秃秃的水泥上挂几面猩红锦旗,神像之后有一些幽深的角落。我们坐在门边,唯有雨声和折纸扑棱声,一片蔷薇飘渺的香气。母亲坐在我对面,我们之间隔着装元宝的纸箱,一汤暗金,仿若深河。 母亲找来她的伙伴,一男一女,两个黝黑的中年人。在明黄的符纸上写上我的名字,生辰,家庭住址,再写上一串拗口的经文。我站在神像前,他把黄色绸纸捏成扇状,从头顶到脚底,来回扫动。一阵阵风里我听到母亲微弱的声音,她在念着什么咒文,看邪祟从我身上离去。据说是一个上辈子被我伤害过的鬼魂缠在我身上,我要向它道歉,合掌说对不起,不论我做过什么,我向你道歉,上辈子的事就这样过去吧。 做完之后我们到院子里的焚烧炉,把元宝和几摞彩纸烧掉。烧的时候又下起小雨,淡灰的烟缓缓升起来,我们凝视着金色,庄严的火焰。雨使母亲的头发粘在脸颊上,她穿着黑色的外衣,胜利地看着铜炉。她好像在说,这下没事了,此后万事大吉。 我没有什么感觉,实话是这样,那天以及之后的很多日子,我凝神细听,没有任何不同的想法。直到昨晚我做梦,梦到母亲的日子。有那么一刻我进入母亲体内,感受到她身体里澎湃的绝望和疲劳,我简直惊悚地醒来,醒来泪流满面。 梦境,竟也如此残酷,你看着她每日辛劳,痛恨时心里流血,女儿和丈夫却一无所知。孤独,母亲,你跪在神像前时,两道长明蜡烛的火光投在你两侧,那时你是谁呢。希望你在这些时刻并不认识我和我代表的世界,只有一些悠长的幻想。 解脱也好,困苦也好,我不能再使任何人为我流血。 来深半个月,每日穿梭在古板的绿里,看掩映中别致的庭院。这些天下班总路过一座教堂,通体华美,软金披拂,耶稣在十字架上张开双臂。我想起母亲的神,如同在毛边纸上洇开的水迹。 在每日的公交车上我被夜风轻柔盘起,幽蓝的树枝渗出故乡县城的气味。连带着鼻息,乡音,眼睛,一个恒定的空间,跟随我迢迢而来。我意识到我需要阅读和书写,任何稳定的书籍都好,再不阅读我就将昏迷,在喧闹尖叫里死去,不断加深地死去,直到死亡来临。到头来阅读竟成了我精神的氧气。 今夜之前我经历半个月的失语,一句话也不能说,一个字也不能写,不想同任何人交谈。直到读了一半绝望的卡佛,做了一半绝望的梦,在长久的晕车中回想颠簸的一月。我于是明白我在一个年轻的城市,他灯火辉煌,人影流散,我是其中最模糊的一瞥。 我将独自迎接新年,与命运向跪而视。干净的,不干净的,纷纷而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