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镇青年唐吉

长淮镇老街口有个烧烤摊主，长得眉目清秀，他的名字叫做唐吉，是个年轻而没有经验的摊主。

那里竞争激烈，不少摊主常年盘踞于此，他的到来像是突然闯入他人领地的不速之客，所以并不受待见。

长淮镇并不出名，和中国无数个普通小镇一样，出奇的平庸。镇里有几个生产大型器械的工厂，周边是大片大片的农田，因为经过一条国道，供往来旅人歇脚，久而久之便形成长淮镇。

高速公路的快速发展，让小镇迅速没落，沿街的房屋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破败不堪，但仍能看到当年的些许气派与繁华。

朝阳宾馆，东风超市，白云大酒店，以及无数个平凡到无从记起的小店排布在街道两边，仿佛时间倏的一下就闪过去了，留下斑驳的时间痕迹，而整个小镇仍然埋在旧的时间里，没跟上来，便一头栽倒了，再也没能站起来。

我常常作息混乱，昼夜颠倒，失眠时便骑着破旧的单车在镇上游荡，昏黄的路灯绵延至路的尽头，公路由近及远的起伏成一条巨大的山坡，两边错落有致的点缀着零星的房子，路灯绵延至每条极目远望的道路尽头。

我就在道路中央，慢慢往前，路便在脚下铺展开来，两边的风景也慢慢舒展，像一个卷握的卷轴徐徐展开，空旷的小镇和忙碌时截然相反，我因此见过许多异样的风景。

唐吉便是我在那时认识的，在摆摊第一天我就注意到他了。摆摊环境恶劣，手艺也不出色，我在他刚支摊时曾有幸吃过一次，之后相当长时间内没有再光顾。老街口人群熙攘，但唐吉的烧烤摊门可罗雀，肉串因为长时间没卖出去而被炭火熏得发黑，我猜，他应该坚持不了多久吧。

镇子太小，如果想要留下来，可以选择的职业并不十分多。他与众不同的站在小商贩中，像个曲高和寡而孤绝的剑士，慎重又胆怯的选择来往的食客，并不叫嚣也不羞怯，坦然而从容，眉宇间是并未完全消去青涩。

我想与他攀谈几句，他便笑不做声，你问他就答，如此一来二去便没了更多言语，两个人相对而站，围着一汪烧旺的炭火，肉串散发着油滋的热气，彷佛因为唐吉的存在，而将我带入他所存在的孤绝世界中，连着我一起也跟整个世界隔绝开来，完全听不见周遭半点嘈杂的声音，只有对方，以及放在炭火上的肉串。

当然，他并没有因为自己的手艺不佳而退缩，我们熟识之后，他常常主动招呼我，说到：我送你吃根面筋吧，免费的。我也笑着接受，当着他的面品尝，之后会给出相当中肯的建议，嗯，今天的手艺有进步，如果火候再把握的稳一点就更好了，这根有一点老了。嗯，今天的手艺也有进步，但是孜然有点放多了，把面筋本来的味道盖住了。嗯，今天的手艺进步了，但是孜然和辣椒的味道没调好，也有可能是洒的时候顺序放错了。

唐吉每每都会侧身聆听，然后让我稍等，待他改进之后会再做一根出来，让我尝尝味道。我应该不是唯一一个享受这样待遇的食客，他一定在我不知道的很长时间里，耐心聆听每一个可能为他提供帮助的建议，然后改良配方，为自己的生意带来起色。

三个月后，唐吉靠着烤面筋的手艺在老街口立足下来。我想，做一个有着固定摊贩而不东奔西跑应该也在某种程度上享受着幸福吧。

每一把烧烤都会给各种各样的食客带来肠胃上的满足，肉串滋滋冒着油泡，烟火袅袅婷婷，人群熙熙攘攘，最市井的也是最普通的，最接地气的也是最有烟火气的。

我常在半夜时去做他的食客，并不为了吃些什么，只是想要找个不善言语的人聊天，哪怕是些微不足道的生活细碎。

唐吉说，今天生意不好，河对岸开了家商场，人群熙熙攘攘，整个巷子都没什么人了，大家去凑热闹，就没办法光顾这里了，说也奇怪，这么小的地方竟有那么多商场，虽然大部分都处于烂尾和无人问津的状态，但并不妨碍它们像雨后春笋一般，一茬接一茬的开起来。

我不知该如何作答，讪讪的笑着说到，大约是人们习惯新的地方，便会慢慢忘记旧的地方，之后便是回到自己熟悉的地方，这是一个过程，一个短暂而无趣的过程。

他笑了，牙齿整齐而洁白，全然看不出一点烧烤店主天然自带的烟火气，更像是满腹经纶偏偏儒雅的学士。右手上还缠着小叶紫檀做的细细手串，这种与职业格格不入的装束样貌常常让人怀疑唐吉的手艺是否能够出师。

当然，能够在街巷口生存下来的摊点，没有点江湖手艺，迟早会消失的无踪无影，能留下来的，就是靠着过硬的手艺和口口相传积攒下来的口碑。

唐吉烤的面筋油汪汪但不腻，一层薄薄的孜然和胡椒面让面筋焯上一层香辣的外衣，外焦里嫩的口感让人不觉得这是在吃面筋，而是蕴含了酸甜鲜香的上等好肉，细细嚼来，满口都溢散出香味。

他就是凭着这番手艺，在巷口街两尺见方的地上为一家人谋食。

我曾有幸见过他的妻子，是个安静的姑娘，两个人与世无争的站在烧烤摊后忙活，常常被人从一个地方驱赶至另外一个地方，因为摊位的不固定，而错失了很多忠实食客。

他们并不恼怒，身上也无戾气，平静的面对熙攘的人群，一方小小的烧烤摊，支起来便是生意，收起来便是生活。

我终于明白，唐吉守护的，可能是属于他们自己的平静生活，这生活无需大富大贵，也许只是简单的陪伴，一日三餐，衣食无寒，有人陪，有事做，便可。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生活需要守护，哪怕在别人看来是如何的微不足道，我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