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堂碎墨 六

天寒微雨。杜門不出。中心搖搖。唯藉鈔書解之也。繼續讀知堂致龍榆生信札:
榆生兄大鑒:信片及廿二日手書均拜誦矣。魯迅遺物以前由豐一均捐贈公家。因此不易找得。有所抄拙文數頁。今檢呈一二。乞察收。景純以前頗重友誼。只是現在為官。雖無黨派。而實亦是民主。因此怕亦無氣力耳。鄙意以為直截地當找黨里人。但未知能有適當的人否。聞大世兄調京。甚可喜。兄如能北來。則大善矣。日前有機緣得見章行嚴。此人亦不惡。過去造化小兒弄人。造成種種事端。思之亦可慨也。匆匆。即頌
暑安
七月廿五日 弟知頓首
按。此札中所涉人事頗多。味其意。當是龍榆生因為過去的所謂污點。在新社會有些受排擠。想找人幫忙說項。知堂的意思卻是不如直接向高層領導上書。他的確也是這樣做。而且有明顯效果。
信札末尾提到的章士釗和周氏兄弟早年是論敵。而如今卻大不相同。章公成了上賓。而知堂風光影響俱不再。知堂於一九五四年三月六日還作過兩首七絕。題曰《口占贈行嚴先生》:“甲子年間舊甲寅。追懷瑣事倍思君。閉門不管千夫指(不用魯迅詩語)。寫出新詮酉靺文。”“侃侃當廷論冀東。書生畢竟是英雄。若將形跡求同志。絕倒汪江有二庸(江庸律師為汪庸齋辯護)。”到了一九六六年。知堂已無生活來源。他致信章士釗求助。章公也派秘書王益知去周家慰問。表示盡力相助。不過那樣的年月。又能幫到什麼。知堂為表謝意。手抄《往昔三十首》一本相贈。
信中的“景純”其人卻不詳為誰。此名是晋人郭璞的字。而知堂友人中。似又無人有此名號者。遂揣度此大約是代號。結合上下文看。此公似乎是指郭沫若。知堂與郭氏並無深交。最初的創造社時期。周氏兄弟在這一班浪漫派眼中。恐皆是餘孽。施蟄存先生有一篇文章很有趣。叫《郭沫若的〈爭座位帖〉》。揭出了一點兩公的關係:
“我創辦《現代》。得到許多前輩作家的支援。惟有郭沫若遠在日本。我沒有機會登門求助。當時郭沫若的文學創作。大多由上海光華書局或現代書局出版。而以葉靈鳳為聯繫人。我曾幾次托靈鳳代我向郭約稿。始終未能如願。一九三三年三月。我就冒昧地自己寫信給郭。請他為《現代》寫一篇關於創造社的文章。因為我正在計劃請各個文學社團的主要人物為他們的社團留一個史料。郭先生的復信還是沒有允許。沒有辦法。只好請張資平寫了一篇《曙新期的創造社》。九月初。我和杜衡聯名去信。請他為《現代》四卷一期特大號寫稿。這一次。他同意了。允許把預備讓現代書局印行單行本的《離滬之前》先在《現代》上發表。
我取得《離滬之前》全稿後。就把三分之一篇幅編在四卷一期《現代》中。這一期雜誌應當在十一月一日出版。全稿發交印刷所排印是十月一日。《離滬之前》是散文。恰巧這一期的《現代》另有一篇周作人的散文。我就在目錄上把郭沫若的名字排在周作人之後。大約是葉靈鳳看見了。寫信去報告郭沫若。文稿還在排字房。大約是十月中旬。郭沫若有信給靈鳳。通知他把《離滬之前》馬上就印單行本。不要在《現代》上繼續發表。這封信來得非常突兀。使我們很窘。沒有辦法。只好在已排印的文末加一行小字。申明本文即將出單行本。下期不再續載。同時和靈鳳商量。請他寫信給郭先生解釋。因為同是散文。故目錄上排了先周後郭。但書內正文。郭文並未排在周文後面。十一月初。得到郭先生的諒解。《離滬之前》可以繼續在《現代》發表。於是我把第二部分文稿編入四卷二期的《現代》。而在編後記中作了一個說明:
本刊上期刊登郭沫若先生的《離滬之前》。本擬不再續載。現承好多讀者紛紛來函要求繼續刊登。因此又在本期上出現了。
這是欺哄讀者的話。讀者哪裡會知道此中曲折呢。四卷二期《現代》出版以後。為了保證下一期發表的《離滬之前》最後一部分不致再有問題。我和杜衡給郭沫若去了一封信。這封信大概寫得非案宛轉。非常恭敬。使郭先生的不愉快渙然冰釋。一月中。收到他的復信。就是孔海珠給我看的那一封。當年另境有顧慮。沒有編入他的《中國現代作家書信》。我把它題為《郭沫若的〈爭座位帖〉》。
這封信的全文是: 大札奉悉。前致靈鳳函。所爭非紙面上之地位。僕雖庸魯。尚不致陋劣至此。我志在破壞偶像。無端得與偶像並列。亦非所安耳。大致如此。請笑笑可也。專復
即頌撰安
杜衡 施蟄存二先生
郭沫若
一月十日”
民國廿三年夏天。知堂重遊日本。八月四日。以東京帝國大學文學部哲文科學生竹內好為主要人物的“中國文學研究會”在東京一家中國飯館“山水樓”舉辦“周作人.徐祖正歡迎會”。遍邀文壇名宿到場。很是熱鬧。其時郭沫若正客居市川。可是沒有得到邀請。第二天從報上看到新聞。頗為失落。忍不住寫下一段話來發發牢騷:“豈明先生的生活覺得很可羨慕。豈明先生是黃帝子孫。我也是黃帝子孫。豈明夫人是天孫人種。我的夫人也是天孫人種。而豈明先生的郊遊是騷人墨客。我的朋友卻是刑事憲兵。”
然而抗戰開始後。聽說知堂有附逆的可能。很多作家都寫文章勸阻。郭沫若也作了一篇《國難聲中懷知堂》。不過數年之隔。口吻又完全不同了:
“古人說:‘聞鼙鼓之聲則思將帥之臣’。現在在國難嚴重。飛機大炮的轟擊之中。世間的繫念雖然也就多是某某司令。某某抗敵將軍。某某民族英雄。然而我自回國以來所時時懷念著的。卻是北平苦雨齋中的我們的知堂。
他那娓婉而有內容的文章。近來在《宇宙風》上已有好兩期不見了。記得最後一篇文章的末尾。是把苦雨齋記成為‘苦住齋’的。苦住在敵人重圍中的知堂。目前不知怎樣了。”
“近年來能夠在文化界樹一風格。撐得起來。對於國際友人可以分庭抗禮。替我們民族爭得幾分人格的人。並沒有好幾個。而我們知堂是這沒有好幾個中的特出一頭地者。雖然年青一代的人不見得盡能瞭解。
‘如可贖兮。人百其身’。知堂如真的可以飛到南邊來。比如就像我這樣的人。為了掉換他。就死上幾千百個都是不算一回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