撑体向上

八国联军和运送他们丰厚战利品的北京挑夫们一起走了几天，在各国头目每天的碰头会上，有一个现象起先只被提起，之后其触发的观点被日渐频繁的提出，除了日本头目一直表示反对，其他国家的头目们几乎全部赞同：“若无连发枪炮，此地民有强健精神，及开放气魄，今日刀俎鱼肉者，我也。”这帮挑夫和北京城里抽鸦片的相比，体质差别之大，超过了他们二者其一跟联军所属任何一国士兵间的差别。这帮挑夫的身高比日本士兵高半头，比其他国家士兵矮半头，行头只有一根扁担，两个箩筐。白人士兵在两个箩筐里各站一个，他们挑起来就走，看起来比骑马还稳，箩筐中的人也有同样感受。不光如此，行军中的交通、器具、维修等各种活计，他们处理起来也是行家里手。有一些难题，士兵使蛮力，坚信无坚不摧。和士兵们相比，挑夫们完全不缺这个，但他们不只如此，还用技巧。那些技巧一施展出来，士兵们手上的难题纷纷落地，利落得就如黄豆出筒。这在那帮自负家伙的眼里简直是身体智力合一协调的完美杂技，除了日本忍住不叫好，其他没见识过的无不心服口服。于是那个观点又被增加了疑问的内容，主要是这些人不是士兵，为何比士兵更优秀，比士兵还服从，简直如同一群只长有壮硕肌肉和巨大关节却没有自我意识的巨大牲口，谁要是统帅这样的理想士兵，才是真正的无坚不摧，所向披靡。 他们载着财宝一路行进，走走停停。为了掩饰军人能力和身份在挑夫们面前总是失调的尴尬，当队伍行进到一处人逃村空的荒废麦场上休整时，几个奥地利士兵在一个小队长有意无意的暗示和带领下，走了出来，站到了一根农民用于晾晒农具的木质横杆下。那根杆子的高度、长短、颜色，甚至稍微有点倾斜的感觉，和他们在自家兵营里训练用的那根非常相像，勾起了他们的乡愁，让他们感到亲切。一个绿色眼睛的下士首先除掉军帽，脱掉军装，扔掉枪支，一跃而起，双手吊住横杆，做起了至今仍是最常见锻炼手段和显示男子气概的引体向上运动，一口气就做了八十三个。其他的几个奥地利士兵也纷纷效仿他，三三两两的跳起来挂到了杆子上，用德语喊着一二三四，四五六七的做了起来。十几分钟后，这几个奥地利士兵头上出了一层微汗，但个个显得志得意满，气宇轩昂。俄国士兵了解奥地利士兵的习性和思路，也比他们更知道中国一些，猜出他们下面可能会干出些别具一格的事情来，不由得暗自发笑。之后不久发生的第一次世界大战会成为俄国士兵这次准确判断的最有力证明，那次不光导致世界大乱还让自己国家最终分崩离析的糊涂操作就由这次中国之行的引体向上事件发端，一发就不可逆转。那个绿眼睛下士接着为推进这个巨大事件的发展又不紧不慢的向前迈出了一步，他走到一个三十多岁的中国挑夫身边，拍了拍他的肩膀，用德语说了一句：“你，也来做这个。”说完他侧身用左手指了指那根横杆。那个挑夫和所有其他挑夫一样，在外国人面前总是陪笑，佝偻住身体和垂下双手，防止不必要的误会和不测。外国人叫做什么就做什么，虽然他听不懂这个外国人说的是什么，但意思任何人都能理解得明白无误。他保持着佝偻的姿势走到杆子下，跳起来，用右手吊住了身体，左手还顺从的垂着，滑稽得很。他这个样子，让所有人都觉得好笑。有的笑得前仰后合，有的笑得忍俊不禁，有的笑得不明就里，连一直忍住不笑的日本士兵也笑得乱七八糟。 他吊在那儿，一动不动，脸上还挂着讪笑，如同反过来也正在看其他所有人的表演，直到其他人慢慢的觉得无聊，然后渐渐不笑，然后他也不笑了，不知所措起来。 绿眼睛下士开始觉得丢脸，变得怒不可遏，用德语声嘶力竭的大喊了一声：“你拉起来！” 挑夫被吓得浑身哆嗦了一下，紧张得缩起了身体，右手把身体提了起来，像个球一样贴到了杠子上。下士看了三秒，又比划着让他把身体放下来，挑夫照做了，然后下士又让他拉上去，挑夫又拉上去，接着下士再让他放下来，挑夫就再放下来。下士后来不喊了，挑夫已经完全领会了对这个运动的要领和要求，自己就在杆子上不停地上下来回运动了，之后慢慢的把自己的身体也舒展开了。 在下士再次变得怒不可遏，用德语喊停的时候，挑夫已经在杆子上单手引体向上了一百二十六次。对他来说，这好像是一种享受，因为他看起来变得比气宇轩昂还要气宇轩昂，要不是有翻译用中文远远喊了告诉他新的命令是停的话，他根本不想停住和下来，因为他自觉正在渐入佳境。那次八国联军行进的路上没有摄影机，照相机提供的宝贵机会也只留给高级将官和军事大捷，所以挑夫当时的那个样子只能靠想象，如果想象不出来，差不多就是一百年后功夫巨星李连杰在《新精武门》里做同样运动时的样子，简直一模一样，只是挑夫个头还要比李连杰高一些。 之后发生的事情全世界都知道了，那天晚上，奥地利人带着怒气睡觉，睡也睡不着，睡不好精神就不好。而且精神不好居然会传染，一传十，十传百，传回了欧洲，传到和军队关系盘根错节的王室成员中，直至王后通过一次亲吻传给了国王，这次一脉相承畅通无阻的不清醒终于引发世界大战。欧洲历史上好些国破家亡级别的大事，不单是匈奴、蒙古，还有好多类似如此的事件，追溯到无可奈何的源头，都是中国因素在起作用。刘慈欣后来在《三体》里对这个一般规律做了形象的总结：愚昧和无知不是生存的最大障碍，傲慢才是。 有几个挑夫在战争的尘烟余烬中侥幸生还，而且还活得特别长寿，除去出卖一身力气是因为颠沛流离和生活所逼，无可奈何，他们全都是乐观和热爱运动的人。自从那次见识了绿眼睛下士漂洋过海带来的引体向上，他们就在自己曲折的一生中不带门户之见和不遗余力的把这种简便易行锻炼方式的种子自然而然的播撒到了一个挑夫足迹能至的每一处地方。“中国太大了，所以跟我们这儿不同”，这是一个泰国导游对好奇的中国游客最常做的言简意赅无需多言又令听者感到满意的解释，对他的咽炎也是聪明的回答。这句话对这件事也适用。中国人太多了，自古如此，这个无需多言，更不需要解释，巧的是对这件事也适用。那几个勤劳的挑夫像老蚂蚁一样在北京的地面上不停的爬来爬去，后来一些爬出了北京。有一只爬去了东北，最后死在了那里，但是在那里建了一个蚂蚁窝。小蚂蚁们出窝后爬遍了东北华北和内蒙，小蚂蚁的同学朋友街坊们又爬遍了西北和新疆。另外两只老蚂蚁顺着运河跟着货物去了南方。那里的气候和姑娘没法不让人喜欢上，引体向上就此留步，原地辟疆拓土，开枝散叶。面对这个外来货，没到五年，中国就已经完完全全的被沦陷掉，地方大和人口多不起任何抵抗作用。对比枪炮，这真是一种讽刺。巨大的国家，浩瀚的民众，一有时间，就纷纷吊上自家的门框，打着不同方言各种音律的号子，个个脸红脖子粗，瞪眼竖眉鼓着腮帮，一上一下，完全不顾礼仪之邦的形象，从门框上下来后口里直叫舒爽。这场巨大的传染和导致第一次世界大战的那次传染相比，覆盖的地域更大，维持的时间更长，如今仍然余波荡漾。受此影响，花样繁多的新生运动方式在其间一度百花齐放，中国人不光把那个挑夫独创的单手引体向上继续发扬光大，还单手俯卧撑，单手举杠铃，单手投标枪，单手骑车，单手吃饭，单手写字，单手搂女友的腰，总之无论是否需要，单手做一切事情。直到有一天，一个人在尝试一种新运动，也就是单手倒立时，一头落下来撞上了地球。这让他对事事单手暗自在心里犯起了嘀咕。跟旁人闲聊时，他无意中说起这件趣事，竟然发现这个新运动在被很多人暗中同时尝试，而他是第一个在众人面前把失败说出来的。 “有人成功了吗？”好奇心驱使他环顾四周，明知故问。 这件事成了一个迅速并且广泛传播的故事。显而易见，双手倒立更加稳定可靠，效果更好。紧接着，让众人目瞪口呆的事滚雪球一般的发生了：单手引体向上变成了双手引体向上，单手俯卧撑变成了双手俯卧撑，单手举杠铃变成了双手举杠铃，单手投标枪变成了双手投标枪，然后双手骑车，双手吃饭，双手写字，双手搂腰，速度之快，像一长串多米诺骨牌纷纷倒下。生活变得一团糟，乱糟糟得就像打仗，那种感觉，和陆军被调到了夏威夷去上船，海军要深入进撒哈拉来打桩，没什么两样。 几乎是同一时间，投标枪的、吃饭的和写字的松开了一只手，引体向上、俯卧撑、举杠铃和骑车的保持住双手未动。至此，大家才像从一场人人无法避免的传染大病中刚刚醒来，恍惚间，那个单手挂在横杆上的挑夫也才刚刚离开。大家面对着散落一地用来锻炼和生活的各种器具，一时间竟面面相觑，很久都没人说一句话。 沉默良久，终于有人打破沉默，说了一句： “你我他，合在一起，不要折腾，才是国家。” 这句话不光说到了中国人心里，还说到了全世界人心里。这剂治疗传染的良药，就如同那句话本身，一直放在那里，从来没有离开过，直到有人再次发现它。 话音未落，有人又陡然发现，双手倒立在中国人手里又玩出了新花样。按照这个花样的模样，有人觉得这是引体向上的逆运动，但实现难度已被提升至数倍之大。具体方法是：双手倒立，保持手臂绷直；然后屈双手肘关节，手臂弯曲，令躯体慢速竖直向下，至头轻触地面止；双手发力，躯体慢速竖直向上，恢复至双臂绷直倒立状态；以上步骤反复； 发现者按模样起名，形象的称这个运动为“撑体向上”，这是最自然的命名，中国官方不约而同的也用了这个名字。民间的说法更加生动，叫“推地球”，“发动地球”，“走开，地球”，“一起去远方”等等，不一而足。如果真能推开地球，平均每次推开35厘米，一人一天推10次，按中国志愿和自锻精壮男女人数计，国家星辰大海计划中的航天项目大概可精简63.8%的成本和82.3%的预算。如果推演到全球，效果就更加可观，节省下来的资源可以把人类的福祉水平推上一个全新未有的高度。 信息顷刻间就全球人尽皆知。每个国家和地区，都有一些人对撑体向上运动能真正推开地球深信不疑，显露出明显的焦虑。至少从反应来看，他们对此信以为真。这个世界上一些现象的离奇，有时需要用超出人类当前知识极限的学识才能解释。有人整理出一份当地发生地震和卫星照片显示中国地域多人同时进行撑体向上运动在时间上完美匹配的证据，证明多人一起撑体向上加大了地震的强度，这是天灾外加有意制造的人祸，生命和财产的损失由此雪上加霜。这种嫌疑，无法排除，因为正反两面的取证在技术、操作和证明上难度相当，历史上虽然从未有人以如此逻辑来提出观点甚或要求，但如果不能证明其是，也就不能证明其否，反过来也一样。局面一时陷入纠结。结果无人对此回应，可能实在不知如何回应。无应间，各人各自用实际行动对此作出了响应。既然有人用沉默应对，就一定会有人报之以抗议。抗议主流采取的方法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因此一时间，撑体向上运动在地球上遍地开花，口号是“保护地球，抵消中国性地震，从我做起”。从地球外附近一个宏大的视角看过去，这次的抗议像是环绕着地球的一个圆形体育场上在传递着的接力棒，此起彼伏，一浪接着一浪，就像统一在一个无形的指挥棒下演奏一样。在由白天黑夜自然交替控制的吃饭睡觉之外的事情上，一些地方的人们还从未做得如此整齐划一又漂亮。引体向上从外国传来中国，撑体向上又从此时由中国走回世界。所谓交流融合，互通有无，大概就是如此。在地球时时处处有人在做撑体向上的大流行风暴下，世界上的奇怪事情愈加的不可想象。那一段时间不算短，然而大中地震一直都没有，没有得超过了有史记录以来连续两个之间的最长，各地的小地震却像故意凑热闹一样的四处爆发，每天几乎都有相关的新闻报道在四处传扬。各地的地震检测仪器非常敏感的显示，地球在众人撑体向上的合力下，被推得摇摇晃晃，处于受力不平衡的状态之下，偏离数亿年来固有运行轨道的危险十分之大。时间一长，各国元首们无法对此视而不见，纷纷走到前台，既呼吁民众要保持冷静，又呼吁中国应表态负责。因为事已至此，无论如何，中国脱不了干系。他们把这场全球范围运动的危害级别提升到了仅次于核威胁和气候变化的程度。中国一直无言，让抗议运动愈演愈烈，撑体向上在很多地方发展得比中国本地更加热火朝天，有过头的危险。因为各地所使合力方向的不规则和杂乱，地球有如成了一个太空步醉汉，联合驾驶地球的各地车手们吓得发出一阵阵尖叫。为了这项运动的开展，抗议者们付出了沉重的代价。每天撞上地球还有撞进地球的人就以至少数十万为单位计，仅仅由此产生的医疗、抚慰、休整、懈怠、调整、收拾、打理、计划等等的成本就是一个天文级别的数字，会让有心人看了无法控制的不寒而栗。按理说抗议者应该都有斗士的精神，不会像每天都会发生的各种普通闹剧里的乌合之众们那样最后一哄而散，然而结果却十分不堪。在他们的呼唤中，声音行走的路径好像选择故意避开了中国的方向，直奔火星而去。待他们声嘶力竭精疲力尽时，数条一字排开长得望不到尾的中国船队却送来了救灾的各种物资。这些中国人很奇怪，耳朵里只听得懂earthquake以及相关的一些词句，其他的话，一律不问，不答。这简直要让人疯狂。抗议者欲哭无泪，百般沮丧，袭上心头，那种滋味，比母亲去世的悲痛更让人难易承受。其中一个国家的元首比本国的抗议者明智，面对如此情形，他请抗议者头目一起对人道援助行为表示感激。几次三番，交涉无果。抗议者们的原则就像逢山开路遇水架桥无往而不利的美元一样坚挺，丝毫不见动摇。元首实在没法下台，耐心终于忍受到了极致，谦谦涵养瞬间就转成了愤怒咆哮： “GO GO GO!”他喊道。 抗议者头目用了三个同样简短有力的句子作为回答： "NO NO NO!"只要犟起来，谁也拉不动他，还有他身后以他马首是瞻的队伍。原则必须要坚持，这次要跟制造地震的中国人死磕到底，就如同一个16岁高中生处理问题时一贯会做的那样。 元首单人出面，接受了援助的物资，发表了温暖贴心又感人的演讲，送走了那些走时和来时一样安静的中国人。虽然没跟当事人专门交流过什么，但一直没说话的抗议者头目的爸爸看出了名堂。他走到大街上，来到儿子身边，给了他两个建议：“不要再说废话，更不要犯傻。”他提醒他：抗议过程中，张开的嘴巴里不停冒出来的是前者，坚持抗议本身的做法则对应着后者。正在劲头上的抗议者浑身仿佛有使不完的能量，在维持抗议活动各种指标丝毫不减分量的同时，立刻就在自己和父亲之间开辟了一轮新的战场。或早或晚，这一幕奇怪的也发生在了他的手下和很多其他国家抗议者的身上。除了地震，又多了很多诸如“正义还是生活”、“前进和抗议”、“银矿在杀死森尔加湖”、“我们这个国家孩子的未来在哪里”之类的说法。后来这些说法的影响变得各自旗鼓相当，除了真正热爱撑体向上运动的还在继续，几乎已没人再提起它。抗议者头目才刚和父亲争论完国事和家事，一转身，发现原来行动如一人的强大队伍已经就地自发解散成了一盘散沙，空气中轰轰作响取口号而代之的是平常生活里的各种叽叽喳喳。元首已经换人。孩子猛然长大，对之前发生过的轰轰烈烈的接力棒运动毫无兴趣和印象。他们新近关注的是两位名字分别叫做Mr.Li和Mr.Le的人。人到中年的曾经抗议者头目一问，才发现这居然又是两个中国人，用中文叫起来是理先生和乐先生，全名是理性和乐观。在他们掀起的新思潮和新文化中，保持头脑清楚和幽默是每天最首要的事情。中国人好像早就忘了撑体向上和地球曾经因此被醉驾，如同这些从未发生过一样，他们正全体忙于一种思考并为之而奔忙，坚信未来必然人人都蒸蒸日上。在这场已经又飞速传染至全世界几乎每个角落的生活思考大潮中，女士变得比男士更加疯狂，几乎就要包揽一切。因为根据各类理性和乐观的分析，未来人类的繁衍和延续，可以像果子结在树上一样生长，然后像中国神话中石破猴出的孙悟空一样成熟。如今，女人已不需要依赖男人，如此，则更不需要男人本身。而且她们处理起生活，比北京挑夫更要技巧娴熟，熟练得简直能直接变成毫无顾忌的人工智能。男人囿于征服的本能，正忙于建造更高级的飞船，准备开疆拓土，踏月登星，把地球留给女人，身边只带上仍然爱着男人并愿意一起冒险的女人。迟早有一天，留下的女人只有对着影像，深深地思念男人，与孤独相伴终生。至此，两性世界的大战逐渐公开拉开了帷幕。有一种说法是，部分女人因为男人计划要离开地球，完全不甘于落后，希望留在地球孤独终老的是男人而不是女人，由此飞船计划实施场地也已变成了剑拔弩张的战场。 抗议者头目感到一阵深深的如大象般庞然破墙而入的孤独，他看着儿子和女儿们懵懂吸纳一切的样子，真期望当时父亲没走到街上到他身边中途插话。这样，地球无疑能继续保持醉驾。他上来一插话，之后自己一转身，一脚就踏入了一个完全认不得看不懂的地方。这一切全怪他爸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