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淡之喜》摘录
在欧洲,只有圣母的裙子才能用这种蓝色(青金石)来画,在漫长而黑暗,多数人穿着灰黑色衣服的中世纪,这是最昂贵的颜料。
尤娜有一个幸福的特质,她每天早晨醒来的时候,都仿佛想要迎接一段新的生活,新生活引导着她,勇往直前地冲向夜晚。它洁净、不可捉摸,没有往日的忧愁与得失。
有种说法是,所有的艺术家都有一双鸟之眼,加上一双虫之眼。前者俯瞰世界,具有活泼的好奇心,以广角观察万物,后者耐心专注地研究细处。
赤木明登说,递给孩子一个用心做成的碗,告诉孩子要爱护它哦,孩子自然会加以小心。由此,从吃饭到日常生活也会慢慢变得细致起来。这时,这个漆碗就已化作了这个孩子人格的一部分。每天使用美物时都能感觉到手真幸福,这微小幸福的积累慢慢改变了时间的质地。器物在被拿来盛饭装汤的过程中,盛开出生活本身的丰饶,使用者内心收获了踏实的满足感。
这些器具,它们通向生活本身,它们等同于生活。
当你真实、贴切地投身生活之后,生命的意义自现。但如果把生活关在门外,仅在脑海里生产些隔岸观火的理念,那就永远得不到意义。心法要在世间修。
我眷恋那相知的亲密,更喜欢关系中适度的冷。种子,在地下悄悄地汲取土壤之力生长,胎儿,在子宫里不被打扰的发育,这就是幽暗中的力量。那种时时关注,过分紧逼,强光照射的浓烈关系,一方的自我被挤压得完全失去了成长空间,破坏掉的就是这幽暗的力量。人,是靠自我发力的,自我一旦被强势干扰,陷入瘫痪,这个人就废了……十分冷淡存知己,这淡,是对彼此及关系的保护。
大吉岭茶,则给我一种冲淡的荷尔蒙感,它很像男人留在衣领上的烟臭。这个臭,在幅度不大时,倒不让我有恶感。每次穿这种香,我就觉得:我是我自己的男人。它给我一种饱满而完整,让人心怀感激的孤独感。
一旦蜀葵顶部枝头开花,就到了梅雨结束的时候。
海明威从塞尚的画里汲取了灵感,练就了简约而有力地逼近主题的健笔。
我想起西方人的习惯:说了不吉利的话,就敲敲木头,因为他们觉得木头里住着生灵。
房间里一定要有实木家具,它们会跟着时间走,发出更加沉着的木色,让家的氛围更加踏实,像一件越来越贴身的衣服。
比如泡桐木,就用在相框背板,因为它能防潮祛湿,调节温度。
莫里斯说,即使是重复的图案,一段花枝,也必须存在某种内在的活力,好像植物还在生长一样。
她并非追求登顶的征服快感,她只是想和山在一起,处于山的内部。
当一个人在山中,他的身体经历了一些与闹市迥异的空气气味、流水鸣音、秋天特有的明亮光线之后,他的性格和思想也就会发生变化一一人与人有交际,并在交际中获取满足,人与自然,也有交际。
童寯让我明白人文基础的重要,病重的时候,他还让孙子给他念莎士比亚的诗句以镇痛。作为一个建筑专业的导师,他招生的题目居然是翻译《古文观止》里的选文。因为,文学不仅是立文,更是道德的普世路径。没有立德,少了干净的良心,一切学问皆无用。因为良好的人文素养,所以他对园林理解的深刻。园林自宋代以来就摆脱了皇家的荫蔽,逐渐走入公共领域,最后成为私家的“地上文章”,一向是文人画家把玩的精神山水,涵养人格之物。
这种裹挟在热烈的公众潮流之中,对个人冷静的把控和的坚实的矜持,让我觉得可贵。她(原节子)这个人,看上去非常腼腆,实则有坚定的内核和清晰的边界感。
清静就是不被人注视的那种温馨感觉。人的眼光是沉重的负担,是吸人膏血的吻。一一米兰昆德拉
有一篇文章写的是姐妹两个,看上去姐姐很擅长言辞,总是在陈述,妹妹则很沉静寡言,结果,长大了两人一对话,发现妹妹对任何人事的记忆,都比姐姐丰富。作者说,假如让我选择,我愿意做这位妹妹。
文思像个小孩子走路,忽尔跑你前面,忽尔随后,忽尔又不见,然后你没法真和她生气,甚至,最后我发现,她(佐野洋子)的走神处,居然都是她的最可爱处。
太安全的写法往往乏味,她(佐野洋子)这个痞子气,倒像是一种又萌又坏、童言无忌的小朋友,带着反派的迷人感。
她(森茉莉)本身就是一个梦幻质地的女人,她的生命中没有现在时。她从小就喜欢睁大眼睛,带着迷离的神情,俨然听不到周围人的话语。即使到了落魄不堪的晚年,她也带着那种甜甜的公主腔,她始终都活在早年的氛围之中,那是她随身携带的避难所,她收起吊桥,都可以回到爸爸给她建造的城堡。
最近看常玉的画作,也是这种带有迷离感的谪仙记。而那种华丽的光泽正是来自回忆的润泽,回忆难回,所以才美。
有名字的东西就有故事和记忆的叠加。公元五世纪到十世纪,数以千计的僧侣,在大不列颠和爱尔兰,辗转于岛屿和荒野蛮荒之地,为的是在苦行中静修,获得神悟。无名之地,没有人涉足,没有被文明污染,也没有文化积淀和人文的积累,那是真正的荒地,更适宜于修行。
有个先天聋人叫马西厄,一直到14岁,他都只能打一些简单的自家的手语,他在自家的农场里看见种种事物,猪马牛,可是他不知道怎么称呼这些东西,更勿论拿它们去思考和传递信息。后来一个研究者写字给他看,他,突然明白了文字与物象的关系,无比兴奋,急不可待地向别人打听东西的名称,陪他的人也很累,要不停地写下路过的果园里每个水果的名字。随着心里积累的名字越来越多,马西厄和世界的关系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文字的力量非同凡响,它具有定义事物、论析条理,向实体世界转化成概念与名称所塑造的虚拟情境”。名字,大大拓展了马西厄的心灵版图。
她(石内都)不要一张光洁无瑕的精修脸,也不强求备受摧残的容颜,她要的是与时间的公平交易:那被青春热情所灼伤的伤疤,被命运无常磨出的心的老茧、被时间磨损的肉体,还有,被遗忘在时间皱折处的记忆。她的镜头,就是在说:把这一切,通通都给我吧。
有次,他听到身边朝圣的母亲对小小的女儿说,这是弘法菩萨住的地方哦,你去和他打个招呼,说菩萨你好。藤原新也在一旁静静听着,感动,恍然。
我曾经在时间中成长和受伤,欢笑和哭泣,在全部的时间广度上用力地活过,当然也具有这一切累积而成的质感。我并不是赞美皱纹和老丑,而是觉得与冻龄的脸相比,知道自己想要什么,用力地执行自己的人生目标,这些才是更重要的。我无所谓对时间缴械或减龄,只想说,把这一切,通通都给我吧。
在一本写台湾民谣的书里,看到客家话里,把黄昏到晚间的过渡时段,叫做临暗。而晖灭后天空呈现白茫的弥留状态,成为暮麻,最后微光消失,称为断暗。之后才是暗哺,就真的是晚上了。
诚如柳宗悦所说,谁都拥有一双眼,谁都能用眼来看物,但颇有心得的所见者,仍然少之又少。有时会被所谓的知识所遮盖,有时被习惯搅浑,有时被主张迷惑,打扰眼睛的情形比我们想象得多。要触及美本身,所有的考证,分析之类都会失去力量,因为这些会对直接看物有所打扰,而若不直接看物,则美的本质无法触及。
阁楼温暾的光线,照在20世纪80年代的装订得简单朴素的旧书上,时光是一块黄糖沉在杯底,就凝结在那个角落。有时我摇一摇,它还会泛起记忆的沉渣。
那种不孤独,正是文学对我们的馈赠。
我可以越来越多地把她还给她自己。
人,应该是眉目清晰,忠于本心的,一个一个的人。爱,也是这一个人去爱另外一个人一一作为她的朋友,我能做的不外是说出,并且反复提点小朋友,像千与千寻里的白龙对小千说的,“不要忘记你的名字。”
生命中总有这样的时刻,你会感谢神灵对你的眷顾,在你的有生之年能看到这样的美。那一刻,活着、幸福、生命、艺术统统都是一件事,就是具体的秋天、从脸侧飘下的黄叶、眼前不受打扰的古树,它们长得合抱粗,还有枝头挂着沉沉的皂角,枣子和金银木果。
“生命”既是个单数,也是个集体名词,而“一生”,对我来说,既要创造自己的生命之光,也要最大广度的分享所有生物的维度上的那个生命之美。
所谓相知,大概就是能读出意在言外的部分。
陶渊明是在死了很久之后才被世人认可的,在活着的时候,几乎没有人把他当诗人。他率性质朴的文字风格和魏晋的华丽词赋格格不入,他们记载他也只是当成一个时代的古怪的名士,而这冷落,倒是成全了他,他最终活出了“凝霜殄异类,卓然见高枝”。
我喜欢的女人,好像也都是年纪比较大的,比如佐野洋子,西西…后来我仔细想了一下,因为她们一开口,我根本就意识不到她们的年龄和性别,只感觉到一个有趣的灵魂在发光,那灵魂的光早已淹没了性别感和年龄感。“女”的美,会随时间而磨损,而“人”的美,却必须扎根于丰厚的生命体验,它只能是时间的礼物。
你知道一切深刻的关系,都是在麻烦中建立的,撇除麻烦,只有享受层面的关系,是绝对不会深刻的,深刻,往往和麻烦成正比。
至于爱慕的异性,也是类似的:爽洁干燥的理性、话少坚实的务实、情绪平稳在控、不动声色的渊静深沉。在他们身边,人仿佛置于秋冬的空气之中,竖起风衣的衣领,风吹起发稍,呼吸中带着微凛的松柏香,清洁凝静,那是我眼中的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