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与家乡,隔着一汪浅浅的池塘(短篇乡土小说)
一、
祁水挣扎了很久,终于在黑暗中睁开了眼睛。梦里的场景过于真实,压迫得他喘不过气来。
他梦到回到了家乡,自己还是小时候的模样,他沿着村边的小河走,一路上阳光明媚,河水清澈,还有几只鸭子在河中畅游。他一直走到村西边的池塘边,不知怎么,天色突然暗了下来,在池塘岸边出现一个大窟窿,那窟窿越来越大,渐渐变得比池塘还大,占据了整个视野。眼前变得黑漆漆的,同时又有一种巨大的力量想要把他也吞噬进去。他害怕极了,想要跑却腿脚发软,怎么也迈不开腿。他奋力抓住窟窿的边缘,拼命挣扎,不想被莫名的黑洞吞没。急的满头大汗的时候他猛然睁开眼睛,才发现自己在床上好好的躺着。原来是一场梦。
花费了好些功夫,祁水才想起自己现在在北京,距离自己的家乡河底祁有近千公里。他已经有两年没有回去。而不同于梦里的年龄,前天他刚给自己过了三十五岁的生日。生日是一个人过的,他离婚三年多,也没有孩子。
再也睡不着,他索性半躺起来,在黑暗中胡乱想些什么。
之所以会梦到家乡,大概是因为前几天发小祁永打电话给他说河底祁新农村改造的事情。接到祁永电话的时候祁水正在开一个项目总结会,他很奇怪祁永打电话过来,毕竟已经有一年多没有联系,上一次联系还是他电话来说共同的好友祁力去世的消息。祁永也没有过多寒暄,一贯的直来直去的性子。他的坦率反而让他在村委书记的位置上做得安稳。
“水,吃了没?找你说个事儿。”祁永一句家乡话就把祁水带回了千里外的村庄。
“啊,永,你说,啥事儿?”祁水反应了一会儿,才切换回家乡话频道。
“那个,咱村要进行新农村改造了。市里面有拨款,后面要招标,我寻思着你这会儿不是有资源,可以干这个事儿啊?看你能不能出把力。”
“这个……这个……你让我想想,突然知道这个事儿,还不知道怎么办。”
“这样吧,水,你也好些年没回家了,俺大爷也想你,这几天有空来家一趟呗。咱见面细聊。”
“那中,我这边上个项目刚好结束,我也正想着回家一趟呢。”
“行,那咱见面再说,再见。”
“再见。”
电话挂了,祁水愣了好一会儿。新农村改造,这回轮到自己的家乡,一想着自己还能出一份力,他心里不免有些激动。
他十五岁考上市一中,十八岁考上北京林业大学,就读园林景观专业,毕业后进入一家生态园林公司,十几年打拼,终于进入到公司中层,做到了项目总监。公司做过很多城中村改造项目,偶尔也有新农村改造。之前过年时和祁永祁力一起喝酒,还说过,如果有机会,能够为家乡建设出一番力就好了。这真是个大好的机会。
二、
蒋晚晴和祁水相识在公司组织的一次联谊活动。那一年是祁水来到公司的第三年,25岁,而蒋晚晴刚毕业,在一家国有银行总部当实习生。祁水没有谈过恋爱,怀着对爱情的一些不切实际的幻想,而晚晴不过是借机会出去游玩。
活动是白天爬香山,晚上在酒店做一些增进交流的游戏。开始时大家都很害羞,没有打过招呼。到了晚上,进行了自我介绍和结对子以及各种需要两个人配合完成的活动之后,渐渐熟络了。是晚晴选择了祁水,后来她说,看你一个人在角落坐着,傻不拉几的,有点可怜,所以才选了你。她是那种会发光的女孩子,只是安静的坐在那里,就可以吸引很多男生的目光。但是她偏偏选择了普普通通的祁水。
有时候故事的开始就预示着结束,只是这个故事没想到如此的漫长。
活动结束的时候,祁水鼓起勇气要了晚晴的QQ号,他想要试一试,走进她的世界,而不只是一个过客。两个人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祁水成了主动的那个,而晚晴总显得很忙。直到三天后,晚晴主动找到祁水,说是单位需要写一篇联谊活动的稿件,看祁水可不可以帮她。祁水表现出一种义不容辞的态度,隔了两个小时后就把稿子发了过去。
“很不赖嘛,祁水,谢谢你啦。”后面加了一个拥抱的表情。晚晴看了后发来消息。
“写项目材料写多了,写这是小case。”
“你帮我这么大忙,我怎么感谢你啊?”
“那你周末请我吃饭吧。”
“好啊。”
那天吃了饭看了电影,两人的关系发展得很迅速,大概一个月后就买了戒指,戴在了各自的中指上。过了两年确定了结婚的日子后,晚晴跟着祁水回了一趟河底祁。晚晴是北京人,父母都是公务员,家里在北京四环有套房子,让她回到河底祁,祁水很是忐忑。毕竟连他自己都觉得家乡生活不方便,没有外卖、出租车不说,更没有自来水、热水器、抽水马桶。虽然晚晴没有表现出明显的不悦,却也三天没有去过旱厕,小便都是在旱厕旁边的野地里,让祁水守着解决的。
午后散步,祁水带着她沿着河沟走了一圈,河沟里没有水,河底铺满了生活垃圾,好在河两边的白杨树还算挺拔。村西边的池塘倒是有点水,但是水已经变黑了,远远地飘来刺鼻的味道。
“村子还不错,如果有人再来提升一下环境就好了。”晚晴心不在焉地说了一句。
祁水却记在了心里。
三、
河底祁是位于鲁西南的一个小村庄。全村总共150多户,只有一条主街。祖先属于明朝洪武年间从山西移民的那一批。如果是官方介绍,一般会在这里加上民风淳朴,但根本没有对这个小村子的官方介绍。村子实在没有什么可以记录的历史,所以也没有村史。至于为什么叫河底祁,据老年人说是祖先们走到这里的时候,这里是一条大河的河底,祖先们看土地平整肥沃,就定居下来。也许是黄河改道前的某一条支流的河道吧。现在围绕着河底祁的河沟属于黄河的五级支流,已经属于比毛细血管还小的级别,基本失去了泄洪和灌溉的作用。每年初春及仲夏有些流水过来,其他时候就成了村里污水和雨水的蓄水池。
祁水留有一些对河沟的童年记忆,都是美好的记忆。有一次暴雨洗刷了村庄,河水漫过了桥头,村子就被水包围。雨过天晴,大家都去桥头看水,那是初春的时候,杨柳依依,倒影在水里,给人一种奇异的美好。还有一次,河里水快枯竭了,大人带着小孩子一起捕鱼,用水盆把水都舀开,最后就有很多巴掌大的鱼在河底蹦跳。有了这些鱼,可以喝上好几顿鱼汤。夏天热了,大家都拿着凉席在河沿上乘凉,风吹着杨树叶哗啦哗啦响,人在下面就安心地睡了好几个午觉。
祁水慢慢长大了,那些景色也都停在了回忆里。
从北京到河底祁,地图直线距离606公里,开车需要7个半小时。在中秋节前一天的下午,祁水回到了家乡。
四、
结婚五年后,晚晴还是和祁水走散了。祁水的工作总是出差在外,一年有300多天都不着家,而晚晴又是喜欢热闹的性格。每次回到家,家里都是黑漆漆空荡荡的。开始两年,他们还每天视频,聊聊各自身边的事情。但后来发现也不过是我每天面对枯燥的表格而你每天处理紧急的工程问题。视频的时间越来越短,到后来只是发信息问候两句,再后来一星期才联系一次。祁水曾经尝试说服晚晴要个孩子。“要个孩子,说的容易,谁来生谁来养啊?”晚晴说。这样说了几次,最后都到了这里无法再继续下去。
晚晴渐渐无法忍受这漫漫长夜。
“我觉得好没意思,对什么都提不起兴趣。”又一次一周以后的消息。
“还记得刚认识你的时候你是那么一个活泼的女孩儿。”
“是啊,那个活泼的我去哪了呢?”
“都是我不好,总是出差,也没有陪着你。做完这个项目,我升了总监就可以一直在北京了。”
“这话你都说了多少次了。一年前上个项目结束的时候你也这么说。”
“这次是真的希望很大,相信我。”
“祁水,我不想再等了。你都不知道这么多个晚上我都是怎么过来的。我怀念那个活泼的我,我不想总是抱着希望最后又总是失望。”
“晚晴,你听我说……”
“你别说了。我们离婚吧。”
离婚后不久晚晴就又结了婚,对方是父母介绍的一个北大的博士。生活安定下来,不久后就怀上了宝宝。
怀孕7个多月的时候,她有机会和祁水又坐在了一起吃饭。她有些发胖了,红光满面,精气神都比一年前要好很多。祁水祝福她顺利生产,像认识了很多年的朋友。
五、
家里还是盖了近四十年的老房子,是祁水的父亲结婚的时候盖的新房。这几年,村里人陆陆续续都盖上了三层楼房,只有祁水家还是老房子。祁水也跟父亲说过盖新房的事情,但父亲说只有他一个人住,房子多了也用不上。祁水拗不过他,也就没再说这事儿。
母亲三年前因病去世之后,父亲祁文就一直独身生活,终日与几块石头相伴。他是远近闻名的石匠。祁水走进家门的时候他正在对着一块石碑发呆,看到来的是祁水,慌忙用一块破布盖住了石碑。
“爹,你看的那是啥?”
“没啥,没啥。来啦,快进来喝水。”
父子俩喝了两口茶,彼此间并没有多少话。祁水觉得父亲更老了,背都弯成了一张弓,两鬓的头发几乎全白了。说不两句话就开始咳嗽,这是常年与石料打交道患下的支气管炎。
喝完一杯茶,祁水就出门去找祁永。祁永正在村南边的地里掰玉米,听到祁水在叫自己的名字,就从玉米地里钻出来,脱下薄衬衫擦了擦额头上的汗,光着膀子露出晒得黝黑的皮肤。他招呼祁水坐在田埂上,递过去一根烟。烟抽了大半,话没说几句。等都到了烟屁股了,祁水才问起家乡改造的事情。
“我不在家的时候多亏了你照顾俺爹啊,他年纪大了,身体也不好。”祁水说到。
“说那话,多见外。”
“对了,咱村改造那个事儿,怎么参与个法?”
“哦,差点儿忘了正事儿,招标材料我发给你,那个你准备一下投标材料,后天咱们一起去区政府开会。”
“行,这方案要不咱们商量一下?”
“不用,你在这方面是专家,再一个你对咱村还是有感情是不,肯定能中标。”祁永使劲拍了拍祁水的肩膀。
“那中,我先回去写,写完了你明天看一看。”说着祁水就起身要走了。
“哦,对了,水,你还是在家多待一段时间。俺大爷最近尽瞎想,一天到晚瞅着他的墓碑,还嘟囔啥‘儿指望不上,自个要给自个准备好。’”祁永拍拍屁股上的土,忙招呼祁水回来。
祁水一阵羞愧,头都抬不起来,不敢看祁永:“是,我跟公司那边说了,我来跟这个项目,要是能中标,我在家呆上一年。”
祁水低着头走了一会儿,冷不丁从玉米地冒出来一个人,吓了一跳。由于低着头,祁水差点儿撞在了那人的胸口。定睛一看,才发现是陈满。她正在摘掉包在头上的红色头巾,长发就势散落下来。脸颊热得绯红,一双大眼睛忽闪忽闪的,直勾勾地盯着祁水看。她的汗水浸透了上衣,勾勒出丰满的乳房。
“嫂子,你也掰玉米呐?”祁水定了一下神,忙问到。
“可不。水回来啦,咋没提前说。晚上去俺家吃饭,我给你做面鱼啊。”上次见面,也是两年前了,陈满做了面鱼,祁水吃了两大碗,连说好吃好吃。没想到她还记得。
“中,中,你叫上祁永和弟妹哈。”
“管,咱一起拉拉呱,好久没见啦。”
六、
在外十几年,祁水与家乡的联系越来越弱,在梦里却又经常回到那个生他养他的地方。无论走多远,家乡都是起点,也是原点。
梦里的场景,除了村子里的景物,出现得最多的就是祁永祁力和陈满三个人。他们是小学同学。陈满来自隔壁村——陈店。他们四个是班级里学习最好的四个,经常一起玩耍。三个男生其实都喜欢陈满,把她当做自己的小妹妹一样呵护。
初春来了,草长莺飞,四个小孩子在北河沟的河沿上挖甜根。三个男孩一人一个小铲子,把河沿都翻了个遍。翻到了甜根,就交给陈满收好。这样折腾一上午,每个人都成了泥孩。最后拿到清澈的小河里洗干净,一人分到一小把,填到嘴里,那种甜津津的感觉,就是童年的味道。
后来四个人都考上了高中,但只有祁水自己上了大学。其他三个人都南下务工。祁永早早地结了婚,在家里跑起了出租。由于为人耿直热心,被推举为村委书记。在祁水结婚没多久,祁力和陈满结了婚。他俩的婚礼,祁水由于出差在外,都没能参加,只是托祁永包了厚厚的红包。结婚之后,祁力和陈满花光了十几年的积蓄买了一辆卡车,一起干起了运输的业务,一出门经常就是几个月不回家,卡车就成了他们另一个家。虽然辛苦,但小日子也算是有声有色地过起来了。
谁料天有不测风云,两年前祁力做一起跨省业务的时候,在菏泽去往北京的高速上冲下了路基,连人带车翻了出去。祁力当场身亡。通常跑跨省长途的时候,陈满都会跟祁力一起,不过还好,那一次陈满没有在卡车上。
这些都是祁永后来告诉祁水的。
七、
别了陈满,祁水回到家打开笔记本电脑,浏览起祁永发过来的招标方案。原来招标的全名是《关于高新区小马镇陈店村、河底祁村、庙前张村新农村改造的招标方案》,是三个村一起。投标方可以投单个村也可以投多个村,本次改造包括下水道改造、污水处理厂建设、特色景观建设,目的是打造成高新区新农村旅游的名片。而之所以选择这三个村,是因为他们临近的通古集村有古冤句县城遗址、明朝十里土垣遗址、鲁西南最大的文庙以及香火旺盛的龙王庙,已经计划打造成高新区古文化旅游的一张名片。依托这些项目,在其周边的陈店、河底祁、庙前张三个村发展乡村景观旅游,用以体现新农村建设成果,丰富高新区旅游资源。
祁水草拟了一个方案,大概是利用陈店村已有果园打造万亩果园农场,利用河底祁河道打造沿河景观带,利用庙前张的低洼湿地打造万亩荷塘。三个村下水道改造,雨污分流,同用一个污水处理厂。三村通过小河连接,乘小型游船可以在水上游览三个村庄。方案框架拟好,他就发给下属的设计师和估算师,分别制作详细方案和报价,并要求明天下午给出方案。
这么一通操作,时间已经到了该吃晚饭的时候。父亲已经开始动手做晚饭。
“爹,不用做我的饭,我今天外边吃。”他对着正在切菜的父亲说。
“去哪儿吃呀,第一顿都不着家?”祁文停下切菜,满脸不高兴。
“跟祁永约了去祁力家聚聚。”说着就要往外走。
祁文忙叫住祁水,不带感情地说:“等会儿,带上我做的凉拌羊杂,让他们尝尝。”那语气好像是凉拌羊杂是个很难吃的菜,其实是下午祁文专门买回来的。
“中。”
说话间,祁文手上没停,这会儿把切好的羊杂、葱花、香菜收拢进一个塑料盆里,倒进生抽、山西老陈醋、麻辣鲜,淋少许味达美酱油、小磨香油。一手端盆沿不停晃动,一手用筷子大幅度翻抄。然后用镶着牡丹花的白瓷盘盛了满满一盘,递给祁水。
八、
隔了一条胡同,三五分钟就到了陈满家。陈满正在厨房捞面鱼,这时祁水端着菜探头到厨房来。
“快去坐,这就好。”陈满往客厅的方向努了努嘴。
祁水坐下,打量了一下屋子里的陈设,跟两年多前看到的几乎一样的布置,只是没想到那一面就是见祁力的最后一面。还记得那一次祁力一直很少说话,只是喝闷酒。
陈满端了两大碗面鱼过来,又过去拿了一头蒜,面对着祁水坐了下来。
“祁永他们还没来?”祁水见只有两个碗,遂问到。
“哦,他们晚上有安排了,就没来。”陈满有些心不在焉地说。
就着羊杂,祁水扒拉了好几口面鱼。羊杂香,面鱼滑,熟悉的味道刺激味蕾,不知道有多久没有吃过这么可口的饭菜了。
“嫂子,你这面鱼做的真是鲁西南一绝。”
“说那话!好吃你就多吃点。还有,你来后也别叫我嫂子了,你还是像小时候那会儿,叫我小满就行。”
祁水不置可否,狼吞虎咽地吃完了一大碗。
吃了饭,陈满去厨房收拾,祁水端着水杯在院子里踱步。借着堂屋的灯光发现院子里空荡荡的,过于空荡以至于可以用了无一物来形容。猪圈里没有猪,鸡窝里也没有鸡,连树都没有一棵。祁水心里生出一种悲凉的感觉。
“小满,祁力去世之后,你一个人过日子太辛苦了。”
“我也不常在家,家里没经营。让你见笑了。”一会儿陈满端了一盘切好的水果到客厅来,“来吃点水果。”
“我在城里的饭店打工,挣点钱糊口。一个人过反而自由了……”她有些犹豫,欲言又止。
“我这几年也是一个人过,前几年我离婚了。”
“我知道。”陈满小声嘟囔了一声。
“什么?”祁水没有听清楚陈满的嘟囔。
“没什么。”陈满忙说。
面对着陈满,祁水有很多话要说,却又不知道从何说起。而陈满好像突然遁入阴影之中——与祁力有关的记忆像麦蚰子啃噬麦子一样啃噬着她的心。两个人就这样沉默了很久。
院子里缓缓升起一轮满月,清冷的光洒满空荡荡的院子。
不知道过去了多久,陈满终于下定决心,她知道只有对祁水说,也只有祁水可以理解她。她深呼吸一下,说: “我跟祁力过得并不幸福。他开始追求我,追了我好几年。后来连你都结婚了,我们年纪都不小了,想着他能对我好,就跟他结了婚。开始的日子虽然辛苦但是两人相互扶持,快乐还是比痛苦多。但是我一直怀不上孕,就去医院检查,检查结果没有问题,医生说让他也去检查检查。我跟他说了几次,他都不去。后来有一次急了,就骂我敢怀疑他不行,还动手打了我。有了第一次就有第二次,后来变本加厉,脱光我的衣服拿皮带抽我。每一次他发怒的时候我都只能紧紧抱着我的头,我好害怕……”陈满啜泣了几声,过了一会儿强忍住情绪接着说:
“他出事的那天早上,本来我是要跟他一起出门的,可是我突然拉肚子,他骂骂咧咧地说了一声臭娘们屎尿多,就没有带我自己走了。没想到那次就出事了。他死了,日子反而好过很多。我自己打打工能够养活自己。”
“这一年多了,你也没有孩子,没有想着再找一个?”
“咱农村,你知道的,我这样的,名声早传出去了。说是克夫,媒人都不敢上门。”
一下听了这么多话,祁水不知说什么好,只是唏嘘不已。他想要抱一抱身边的女人,她显得那样脆弱,但又碍于各自的身份。
“咱这农村说什么改造,我看这旧观念才是最需要改造的。”祁水不着边际地骂了一句。
陈满眼睛里噙着眼泪望着他,楚楚可怜的样子让祁水心里燥热。他有些慌乱地起身,避开她的眼神说:
“时候不早了,我回去了。今天吃了你的饭,明天我帮你掰玉米去。”
陈满送他出了大门,看着他在胡同里越走越远,身影在月光下变得越来越不真切。
九、
第二天一早,祁水换了身工地的衣服,真的跟着陈满去掰玉米了。太久没干农活,不一会儿手上就起了水泡。到了地头的时候,陈满满是疼惜地握住祁水的手,轻轻抚摸伤口,呵着气。这一幕被祁永看在眼里,也被村里其他人看在了眼里。
不久后村子里的流言蜚语传开了,越传越离谱。有说陈满一直都是喜欢祁水的,看到祁水结婚了没希望了才嫁给祁力。有说祁水回来就是带陈满走的,他们早就好上了。甚至说因为祁力发现了陈满和祁水的奸情,所以二人合伙把祁力害死了。
祁水并不在意这些谣传,因为他并不打算在村子里长居。陈满也不在意,而且看到祁水不在意之后她心里竟有些高兴。只有祁文为此苦恼,但他老了也累了,不想去澄清什么,想着儿子的事情都随他去吧。
当事人都不在意,谣传也就没有了传播的动力,过一两个月就消停了。祁水还是和陈满在外人看来有些过于亲昵的交往,但大家也都见怪不怪了。
投标方案被区政府采纳了一部分,祁水所在公司只需负责河底祁村的改造和污水处理厂的建设,其他两个村的改造由一个本地的公司拿到。三村通过水道连接的想法倒是被保留了下来。
按照方案划定工程范围,第一个难题就是拆迁。由于河道年久失修,很多地方都被侵占,种上了农作物甚至还有十几棵十几年树龄的大杨树。虽然祁永组织了人员统计并给予赔偿,但还是有三大姑八大姨的来说,能不能等等。
“永啊,这麦子都种下去了,等来年麦子收了再动工吧,冬天了大家都休息休息。”他三大娘纳着鞋底过来找祁永。
“不行啊,三大娘,我这也是上头下了死命令,这几天必须拆迁完成。不然您侄儿这村官就不用当了。”祁永也没有生气。
“这地我都种了十几年了,这说不让种就不让种,真是祁水那大学生出的好方案!”三大娘落个没趣,不甘地走了。
在祁永里屋讨论方案的祁水也听到了这句。实际上,在之前的项目上他已经见惯了这样的责怪,有时候胡搅蛮缠蛮不讲理,有时候贪小便宜,有时候想占大便宜当钉子户。祁水有一整套的应对办法,但到了生养他的村子,他却一个办法也拿不出来。还好有祁永。
拆迁完成延期了一个多月才完成,祁水祁永都低估了这项工程的难度。
河道终于可以挖深拓宽了,两兄弟松了口气。想着后面应该没什么事了,谁也没想到下水道改造上又出了问题。
祁水的邻居张大娘是村里的独居老人,家里也没有小孩,年纪大了走路也不方便。她死活不同意安装抽水马桶,说没钱,有了钱拉个屎都用水冲,也浪费水,用了一辈子旱厕,没觉得有啥不好。施工的人告诉了祁水,祁水拿了一包点心去张大娘家。张大娘是看着自己长大的,祁水相信她肯定会听自己的。
祁水推开掩蔽着的堂屋们,说:“大娘,我来看你了。”屋子里有些暗,没有开灯,适应了一会儿,才看到张大娘在床上半躺着。张大娘想要下床,祁水忙走过去扶住她,说:“您不用下来了。”
“水来啦!”张大娘很高兴,转念一想,又有些生气,“你该不会是说服我这个老婆子的吧?”
“大娘,我来看看你,没别的意思。”
“最好没别的意思。来让我看看你,又长标致了。你小时候大人不在家,我跟你做面条你还记得不?”
“记得。咋能不记得。”
“老婆子老了,也活不久了。看着你们日子过得好,心里就高兴。”
“那大娘你看,祁永给咱村谋多大福利,能改造了。”
“你也不孬,大学生,在北京多风光。”
“风光个啥,还没咱村里过得好呢。再一改造,要多舒服有多舒服。”
“你们改造吧,我这老法子活了一辈子了,也不赶那时髦,也享不起那福。”
“不能这样说,大娘,咱这得一起享福呢。”
“我听出来了,你还是来说服我呢。让你们弄,弄吧,弄了我也不会用。我这半个身子入土的人,你们还来跟我争拧这。我啥也不盼着,就盼着你能常来看看我。”张大娘说着有些激动,用手抹了下眼睛。
祁水不知道再说什么,想起小时候大娘对自己的好,这时候也不好强人所难。他沉默了一会儿,说:
“中,您这边我跟您留着,您啥时候改变主意了,想安了我再安排。”走之前祁水往张大娘被窝里塞了500块钱。
回来跟祁永说起这事儿,祁永说张大娘脾气就是倔,他都劝了好几次送她去镇养老院,她就是不答应。
晚上吃饭的时候祁水有些闷闷不乐,一是想起小时候的苦日子,再是对张大娘的现状无能为力。陈满看到了,说,别愁啦,明天我去劝劝张大娘。
“你能行?我跟大娘这么熟悉,都没能说动她。”
“看我的。”
第二天陈满去了张大娘家里,过了个把钟头回来跟祁水说,搞定了。祁水满是不相信,陈满一五一十的说了,祁水赞叹她真是个有办法有感染力的人。原来陈满给张大娘说起她以前的好姐妹就在镇养老院过得舒服又不操心,还热闹。给她看了养老院的视频,这还不算,还通过养老院院长的手机让姐妹俩视频聊了一下。好姐妹一说,张大娘的心结立即解开了,恨不得马上去养老院。陈满随即联系了养老院派车来接,随便帮张大娘行李都收拾好了。
养老院的车来了,祁水和陈满来送张大娘,说有空去养老院看她。张大娘给祁水耳语说了句什么,祁水腼腆地笑了笑。车走以后,陈满问大娘说了什么,祁水一脸坏笑,说:保密。
最初的难题解决了,后面的进行得异乎寻常的顺利。河道开挖的时候,很多外地务工的村民都回来,主动参与其中。
河道拓宽挖深,河岸栽上垂柳,河底铺上砂石。村子的东南西北四个出口都建起石桥,主干道两端还立了一个石门楼,上面刻着河底祁几个字。沿河搭建了木制栈道,并分别在村的东南、西南、西北、东北搭建凉亭供人休息。村西的池塘边上修建了一个三层小塔,可以登高望远。塔前立了一个石碑,这时候用红布包扎着,要等到所有工程竣工时才能揭开。
河道修复完成后,注入井水,撒下水草和杂鱼。
寒来暑往,不知不觉已过去了一年,工程按期竣工。竣工仪式的那天,来了很多干部,锣鼓喧天,鞭炮齐鸣。众人一起揭开竣工石碑,上面用楷书刻了一篇:河底祁新村改造记。文章出自市内一个名家之手,而刻制者就是祁文。
水清了,又有了垂柳的倒影;活水环绕着村子,鱼儿在水中自在地游。祁水拍了一个短视频发给蒋晚晴,说:我们村的池塘变绿了。
蒋晚晴收到信息的时候,正在给一岁多的女儿多多喂奶粉。看到那段视频,她的思绪被拉回到许多年前的那个鲁西南的破败的小村子,那里挺拔的白杨树和干涸的水沟。还有陪在自己身边为家乡自备的祁水。她愣了神,直到多多的哭声打断她。
“又怎么啦?”在隔壁房子写论文的丈夫不耐烦地喊到。
“没,多多奶粉喝光了。我再去冲点儿。”晚晴忙回说。
尾声、
又过了半个多月,祁水要动身回京了。他最后一次围着河沟游览整个村庄,陈满就在他身边。一年多来,这个女人经常陪伴身边,做好吃的饭菜,有时候恍了神,觉得他们像是结婚了很久的老夫老妻。但他终究要回北京,村子成了自己理想的样子,他反而没有了牵挂,也没有了留下来的理由。
晚秋的风有些凉,垂柳和杨树都快落尽了叶子。祁水知道,再过不久,就到了萧瑟的冬天。他有些不忍陈满再在这样萧瑟的冬里孤身一人,但又不知如何开口,毕竟离开家乡,后面又是漂泊。
祁水和陈满并立站着,两个人都在看着鱼儿发呆。一阵风起,吹乱了陈满的头发,祁水扭过头去看她,在她迷离的眼神中看不透她的心。祁水把外套脱下来给陈满披上,说:
“天冷了。”
然后自己往前走去。
“祁水,你娶我好不好?”背后传来陈满沉静的呼喊。
这时池塘里突然有条大鱼跃出水面,激起一圈圈的涟漪。祁水回过头去,正要说话。陈满用手捂住了他的嘴:
“你不用说。我跟你走。”
祁水突然觉得所有的言语都成了多余的,只有把陈满狠狠地搂在怀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