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德堡:《读画之道》第13篇节选
《欧洲美术馆读画笔记》之13,海德堡节选
江苏凤凰美术出版社2020年版

一、黑森林的精灵
日子很快就入十二月,我在维也纳大学只剩下两周课,需要抓紧时间修订原本安排的欧行路线图。照欧行前的安排,我在维大讲课结束后,会于12月22日飞往伦敦。但是,由于学校调整课程,我提前补了课,可以早五天离开。于是我打算利用这课余的机会再往德国,去游德法边境黑森林一带的大学城,先到森林南端的弗莱堡看望老朋友,再纵贯黑森林,到北端的海德堡参观这座唯一躲过了二战大轰炸的德国古城。……
从维也纳到伦敦的飞机票在欧行前就订好了,不能退不能改,于是只好任其作废,另订了一张从维也纳到瑞士巴塞尔的机票。弗莱堡是德国西部的边境城市,也是著名大学城,毗邻法国的斯特拉斯堡和瑞士的巴塞尔,三城皆是欧洲著名的文化古城。
这一程是我离欧返加的旅行,所以行李既多且重,不像此前出行那样轻松。为了中途暂停弗莱堡,我事先在巴塞尔订了宾馆,并告诉宾馆我会提前直接从机场将行李送去寄存,几天后才去入住,宾馆表示没问题。到了瑞士巴塞尔机场,朋友驾车到机场接我,我说先去宾馆放行李,然后再往弗莱堡。朋友说我瞎折腾,说是巴塞尔机场并不在瑞士巴塞尔,而是在法国斯特拉斯堡南部的一个小镇,我这才想起先前做行程功课时的确在地图上看到这个瑞士机场的实际位置是在法国,只是当时没介意。
就这样,不去巴塞尔的宾馆放行李了,甚至也不去住宾馆了,直接到弗莱堡住朋友家。当然,预订的宾馆房间与那张伦敦机票一样,不能退不能改,只能作废。这样看来,身体在时空中的行程,不仅涉及心绪,还涉及钱财,时空之行既是精神的,也是经济的。或许,这就是为什么空间批评要强调空间的物理、社会和精神的三重性。

对我来说,这三重性的核心是德国黑森林的精灵。黑森林之“黑”,是说林木浓密,终日不见阳光,成为阴森之林,于是,这就成了两百多年前格林兄弟童话故事的背景。格林童话是隐喻的,故事中人物的身体和精神都有所指。其中广为流传的故事《小红帽》,便将身体和精神的所指演绎得淋漓尽致。故事中狼吃掉小红帽,是恶的身体与善的灵魂第一次遭遇,而猎人杀狼救出小红帽是善的精灵的显现。在另一个版本中,小红帽在狼的身体内用剪刀剪破狼的肚皮而逃出自救,更是精灵的显现,也说明善与恶不能共处。
关于格林童话涉及的身体和精灵问题,也有怪论。有位学者著文说《小红帽》是关于炼丹术的隐喻故事,那红色的斗篷便是红汞的符号。此论一出,有化学家写文章反驳,说是小红帽被狼吃掉后,由于化学反应,红色斗篷应该变成银灰色,可是她逃出来后却仍是红色,所以这故事不是关于炼丹术的。
当然,我对黑森林的着迷,不仅仅是因为早年所读的格林童话,更是因为后来学习荣格心理学而对人心之“暗”的困惑,相信这“暗”是一种隐喻,黑森林便是喻体,而所喻则是自然的精神。
我在行前向朋友夫妇讲了去黑森林的愿望,没料到他们劝退了我去巴塞尔宾馆放行李的打算后,开车把我从机场直接拉进了黑森林。我事先在网上做过功课,得知森林里有一些小村子,村民以制作布谷钟而闻名。这是一两百年前欧洲的一种挂钟,钟面有一树洞,每隔一小时便有布谷鸟从洞里开门钻出来报时。现在,布谷钟是当地很萌的旅游纪念品。也有不少格林兄弟的粉丝到黑森林来寻找童话故事中的各种小屋,以了他们儿时的心愿,而当地人自然会遂了他们的意,照着故事的描写而建造各种童话小屋。不消说,布谷鸟以挂钟为巢,也是关于灵魂和身体的童话。
我们的车进了黑森林,山上已下雪,森林一片银白色,该叫白森林才对。下了车,先入我眼的不是童话小屋,而是林海雪原和滑雪场。我们三人徒步爬上一个山头,四下放眼环视,夕阳、浓云、红光给白森林投下了浓重的阴影。正好,落日从云缝透出的一片强光,洒在山下的莱茵河两岸,将河边的弗莱堡城照得通明透亮。在我看来,这山林与古城,恰似大自然的身体与灵魂。

二、身体的思考
在弗莱堡住了三天,然后乘公共汽车去海德堡。这是与弗莱堡齐名的大学城和历史名城,也是思考之城。海德堡,盛产思想家,而我的海德堡之行也是思考之行。此行是我对艺术史的思考,是思考何为艺术史,尤其是怎样以身体图像来叙述艺术史,探寻艺术史的灵魂。
当年美国小说家马克·吐温游历海德堡后,说这是欧洲最美丽的城市,而歌德则写过一首诗,诗名一语中的:《我把心遗失在了海德堡》。在二次世界大战中,海德堡是德国唯一幸免于战火的城市,因而是德国保留最完好的古城。到海德堡之前,我与弗莱堡的朋友聊起历史话题,说希特勒和丘吉尔之间有默契:我不炸你的牛津剑桥,你别炸我的海德堡。朋友不置可否,便上网查询,然后指着电脑屏幕上密密麻麻的德文对我说:美军轰炸机来过海德堡,因遇阴天浓云,便转往另一城市扔炸弹。后来美军轰炸机又到海德堡,但扔下来的不是炸弹,而是传单,说是我们的后人要来这里上大学,所以要保护这座城市。
但海德堡却以城堡废墟闻名,而我感兴趣的是这座城堡在历史上不断的毁与建,暗合了艺术史上身体图像的发展和演进。海德堡之“堡”建于12世纪,后来扩建,成为阿尔卑斯山北部最大的城堡。16世纪城堡被雷电击中,上层建筑坍塌,17世纪重建。随后,法国军队攻占海德堡,并于1688年炸毁城堡,而且放火将其焚为一片瓦砾。后来德国皇室再次重建城堡,但在18世纪后期,城堡再遭雷击,就此剩下断垣残壁,仿佛命中注定不可重建。
有资料说海德堡城堡现在仍在重建中,但我参观时却只见废墟维护,未见重建工程。那么,二战后海德堡保留下来的是什么?从山头的城堡废墟俯视海德堡老城,我看见的是城市的身体,也感受到这身体的灵魂。这身体由海德堡大学来体现,而灵魂则是大学精神,是深植于海德堡大学根基的人文主义精神。
海德堡大学是德国排名第一的大学,也是德国最老的大学,始建于1386年,后来出过50多位诺奖学者。这所大学在历史上还出了很多著名哲学家,他们喜欢在古城对面的小山坡上散步,既隔河俯视古镇,也静心沉思,走出了一条著名的“哲学家小道”,成为后学瞻仰前辈的名胜。当年在此散步的哲学家中,中国读者熟知的有黑格尔、费尔巴哈、雅斯贝尔斯、弗洛姆、加达默尔、汉娜·阿伦特、哈贝马斯,还有纳粹宣传部长戈培尔。我的海德堡之行,当然不会错过这条小道,我也像前辈哲人一样漫步走过纳卡河上的哲学桥,顺着小道在山坡上前行,一路上既猜想前辈的沉思,也构思我现在正写作的这篇文章,考虑怎样简约而直接地从几十万年前的海德堡人,一直写到当代艺术中人的身体图像。

一百多年前纳卡河附近发现原始人化石,距今五十多万年,是欧洲人祖先尼安德特人的祖先,称“海德堡人”。在海德堡博物馆,有一层专门陈列当地的考古发现,从早期文明的石像雕刻,回溯到原始时期的陶器残片,再到更早的猿人化石,应有尽有。海德堡人是直立人,根据考古发现的下颚骨分析,他们在欧洲和非洲分布较广,延时较长,延续到十多万年前。海德堡人分两支,欧洲的一支后来演进为尼安德特人,后来因气候变迁而灭绝;非洲的一支演进为智人,后来从非洲迁入欧洲,取代了尼安德特人,成为现代人的祖先。
这就是说,海德堡人的身体,负载着人类文明的信息。二十世纪西方考古学界相信,那位领头离开非洲进入欧洲的智人是女性,并给她取名露西。前两年好莱坞拍了一部女超人的科幻片,就叫《露西》,揭秘某种药物或毒品进入身体可以开启人的无限智慧和潜能。此片汉译名《超体》的“体”便与人体相关。
这样说来,考古的身体、宗教的身体、政治的身体、历史的身体、艺术史的身体,这一切使海德堡古城与人类文明史上的女性身体发生了关联。也正因此,我在海德堡博物馆参观馆藏绘画,便关注女性身体的图像,并思考其作为信息载体的作用,思考其究竟具有什么潜能、负载了什么信息,这些身体图像作为符号能指,其所指究竟是什么。
用21世纪的今日眼光看,博物馆珍藏的猿人化石、那些史前石雕人像,以及古希腊罗马雕刻和中世纪圣像,皆是人类进化的文献,是文明进程的视觉记忆。我的思绪沿哲学家小道从远古一路走到中世纪后,便关注这视觉记忆为后世艺术史的身体图像,留下了怎样的伏笔、为当代艺术预设了怎样的潜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