皮囊
我的一个女阿太是外婆的继母,与我家本来不甚熟悉,但是大家都到了新农村,所以经常来我家晒太阳,她一个人住老年房。 冬天假期有一天我妈突然跟我说,戴着手套,拿点剩下的洗衣粉去给你老太洗个衣服,然后我就去她们的老年房,四合院,有井。 我发现我女老太的衣服都是夏天的,家里舍不得用自来水,马桶全部都是白斑和臭味,旁边还有个铝制的水舀,也爬满了白斑。棉被硬得跟块石头一样。桌子上还剩下我妈许久送过来的馄饨塑料包装。老太的太阳穴两边都是肿包,枯烂的,用头巾包起来怕吓着别人,特地离我远远的。 一直远程指挥我,如何打水,如何洗衣服,如何晾晒。我当时看着挂满绳子的七八件夏天衣服,惊呆了,她几乎没有冬天衣服,全部依靠夏天尼龙材质的衣服一层一层叠穿着取暖。她说反正快要死了,别麻烦了。 我外婆的亲生母亲早逝了,她是后娶回来的继母,在贫穷的农村并不是什么新鲜事。她年轻能干,爬上屋顶修补,摔下来后,背断了,从此一直弯着腰,常年佝偻60度。也有亲生的一儿一女。 不知道从何时开始,她没办法清洁好自己,也舍不得用自来水,然后两边太阳穴的包越来越恐怖,她不得已包了头巾。大舅看到过一次,说带去医院,但是无疾而终,我妈已然是个残疾人,且确实也没有那么亲热。 当我家也搬来新农村时,她每天都会坐在我家门口晒太阳,逐渐的她来的少了,但是我可以看见她在自家的老年房晒太阳,我知道她是特地避着我们家,怕传染给我们小辈健康的人。 这次是许久以后,她才张口想让我家帮她洗衣服。说要不是没办法,她也不想打扰我。然后我拿过去的洗衣粉和手套让扔了,没敢要,她自己也不让我家用洗衣机帮她,她说怕传染病菌给我们。 我在给她翻被子的时候,她说,她应该是最后一次见我了,活不到第二个过年了,人老了就是这个样子,连被子也弄不起来,眼睁睁的看着它们生菌。她让我不要伤心,以后好好工作生活,做个争气的人。我以前跟她交流极少,才发现她头脑无比清楚,三观和同理心也那么温柔。我二十多岁第一次觉得死亡离自己这么近,眼泪刷的一直掉下来,我的无力感,不可抗拒力。 我自诩为是个相对理性情感不外露的人,也看多了农村的悲剧性。那一瞬间我就睁着眼睛,看着她的清醒,又看着她的无能。看着她的通情达理,又看着她的疾病缠身。然后又带着哭腔说,我知道了。 后来我开视频总是督促我妈去帮帮她,但是老太坚持说自己有亲生女儿(姨外婆抑郁症,多少年没来看过老太)和亲生儿子(喜欢广场跳舞,无正经工作,女儿跟我同龄,混社会已坐牢,还留下一女),怎么都轮不到我外婆和我妈来帮忙做内勤。我知道她是怕麻烦我们,谁家都有难念的经。 我更难过了,因为我知道这个老太晚年的生活是孤独无比的,否则不会一个人经常拄着拐杖慢吞吞的走10公里来我们村外婆外公家吃饭,门口坐着晒太阳(这些都是听我表妹说的)。外公外婆也很尊重她。 几个月后,我在苏州出差参加学术会议,刚朋友圈发了跟小姐妹园林的照片,笑靥如花。躺在宾馆的白白的床上看资料,听到了我妈妈开视频提了一句老太死了,好几天才有人发现。我哦了一声,关了视频后,继续看我的英文文章,看完后躺在白白的床上,心情不敢有波动。 过年回去,老太的子辈贴的是绿色门联,大家坐在一个四方桌上吃白酒席,因为当时没有大办,也没人及时发现(她的女儿虽然抑郁症好了,但是也没有参加葬礼)。此刻加上我也只有八个人而已。大家酒桌上东聊西聊,最后我妈只说了句,今年带我去认坟,给老太上个香吧。 我说,好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