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资料]空灵
空灵 致齐藤惠美——永远的友人 武钺 酒过三巡,汪木匠站起身来跟我打了个招呼,“刨刃儿钝啦,得去您家院子一趟——磨一磨。” “得,快去快回。”我瞅了他一眼,回答说。 五月,去年枯直的蒿草还没有倒伏,下面的新绿就已经悄悄破土而出。我家庭院里众多的槐树繁花累累,沉甸甸的白色花串压弯树梢,有些竟触及头顶。花树中喷吐出浓烈的香气和喧嚣的蜂鸣,加之深春里温暧阳光,令人产生昏昏欲睡感觉。 汪木匠的家伙式就放在槐树下,那些锯和斧子,还有刨子什么的,都放在树中间的大石碾上。他是我们请来做窗户的,按照艾米所说的:“一定要中国式的古老木制花窗。” 那时,我和艾米刚刚搬来佟家坟,这是个四面环山的小村庄。那天傍晚,我们坐在拾荒者小杨家的小板凳上喝烧酒,低小的门框上挂着电灯,明亮的灯光打在小屋的墙上,那上面挂着鱼干——是用小木棍撑开的,很像那种会飞的老鼠。还有自制香肠和一只脱了骨的猪脸,那模样也很使我想起现在的郭德刚。 小杨实名欧阳波,但他以为他从事的行当着实辱没了这个姓氏,因而改姓杨。此刻,他和艾米喝得高兴。 艾米左掌伸平托起酒盅底,右手擎着杯沿仰头把酒喝净,她的样子极优雅。而后把酒杯往小桌上轻轻一放,笑吟吟地看着小杨说:“没有酒啦。” “艾米。”我阻止她。 “没有酒啦。”艾米又说。 小杨哈哈笑着,伸手从床底提出酒瓶,一面给艾米倒酒,一边带着醉意说:“大锅管不得艾米姐。”他是四川仪陇人,所以把“大哥”喊成“大锅”。 汪木匠什么时侯回来的,小杨和艾米都没意识到,他俩正忙着喝呢。但我注意到他回来时天已经黑下来。 汪木匠坐在角落里绻缩着,目光变得暗淡而呆滞。“你怎么啦?”我问。他哆嗦一下,显然吓了一跳。这时我才发现他面无血色,既将溺死者最后一次把头伸出水面时就是这种表情。他用近乎哀求的口吻对我说:“兄弟,您家的活我不干了。成么?” “你怎么啦,都快完活了?” “这活我不干了,钱我不要了,我明儿一早就得走。” 他说罢这句话,便站起身来摇晃着往外走,他就借住在小杨家隔壁。 “为什么?”艾米这时也转过神,问。 木匠站住,慢慢转过头,他苍白的脸上表情古怪,一字一顿地:“院子里有邪。” “什么东西?” “女的,一身白——就坐在西北墙角。” 我觉得后背发凉,西北角的北面是高高的灰砖墙,西面是三、四米高的黄土崖,其上长满锋利的荆棘,村人称为“土龙”,一般人无法逾越。下面有茂密的枯草,其间倒伏着一棵去了皮的老榆树,很少有人过去。那树干上时常耷拉着一只白色野猫——像是死了,后来发现它不但活着,而且还在捕鸟…… “我对这种东西反应迟钝。”在我打开院门时艾米说。 打开门,满院的雪白从黑暗中凸现出来,夜晚的温度使花香变得凉爽。花木深处依然传来微弱的蜂鸣,这些小小的精灵,大概是找不到回家的路了。这使我想起艾米,她常常彻夜写作,同时给几家连载供稿,不知疲倦。 “你看花开得多好,继续喝好吗?”艾米轻轻抱着我的胳膊问。 “好,继续。”看到她开心,我也有了兴致,但心里仍有些不安,想着那个鬼。 “我去准备,不过得先洗个澡。一会儿就好。” “好,我等你。” “我爱你。”她踮起脚吻着我说。如梦的月光清晰地映在她脸上,我甚至可以看到她长长的睫毛下的暗影。 “我也是。”我说。 不一会儿,艾米从房间里拿来一只尺高的小泥炉放上石碾,炉堂中放了几块刚点燃的木炭。我想起这泥炉是一个绍兴的画家送给她的——“艾米一定喜欢的。”依稀记得他是这么说过。 把一小壶水放上之后,她又摆上装有各色酒盅的木盘和一只陶酒壶,棕色的壶腰上有一小块白釉,上面画有一尾小小河豚在忽明忽暗的炉火中游动。“我去洗澡,请等我一会儿”,艾米说。 “好。”我正好想去土龙上转转。 踩着五月深春松软的土地,我沿“土龙”向西北墙角走去。月光如水,四下里一片寂静,只有脚下传出枯枝断裂的清脆的声响,那是去年秋季的尸骸发出的声音。 就是在这儿么,汪木匠遇到的白色幽灵?它长发披面,坐在那里想干什么呢,或是,它想提示什么吗? 我走到那棵倒伏在枯草中的老榆树边,它粗大的树枝高高地支撑着,好像想要从地上爬起来似的。我点燃一只烟,想起去年夏天,每逢雨后,这树干上会长出肥厚的黑木耳。艾米会迫不及待地采上一小篮,洗净,伴成凉菜尝一口——“欧一希,好吃。”她说。——可那幽灵为什么会在这儿出现呢?…… 我回到石碾傍坐下来,又点燃一只烟。仰头看缀满繁花的树,月光如此皎洁,竟将花丛映射的层次分明。有微弱汽笛声从山外传来,大概是从三家店车站方向。这是艾米最爱听的声音。每当此刻,她会放下手中的笔凝神聆听,嘴里轻轻模仿这声音——“啵——啵——”......似乎这声音已经把她带回遥远的故国,那里有风光如画的琵琶湖,湖的西岸是布满寺院的比睿山,而梦幻的京都就在山右。 壶中的水传出轻微的声响,我拿起酒瓶,把酒注入那只绘有河豚的陶壶。在把它放入炉上的水中加热。这时侯,轻轻地传来木屐的响声。 艾米双手擎着油灯走下石阶,那是只兰色的玻璃灯,有细长的玻璃灯罩。她身着白色和服,那张美丽的脸庞有宁静的思绪流溢。在和服的左肩臂上有淡谈的桃花图案,这些蒙胧的花朵显现在飘忽的灯影里,忽明忽灭。刹时,我猛然想到这月色,这白色的繁花,这隐伏在夜幕里的幽灵似乎和艾米有着某种无法言表的联系。这些因素组合在一起,不经意地再现了无法逾越的历史中的一个片断,那是阮籍和嵇康的时代,是我最为神往的魏晋南北朝时代。我隐约的不快瞬息得以释然。 “对不起啦。”艾米把油灯放在石碾上,在我右侧并肩坐下来。 “沉夜古池旁 青蛙跳入水草中 扑通一声响。”她喃喃吟道。“真安静。”她说。 我想这大约是松尾芭蕉的俳句,难得能汉译得如此工整。 “槐树真是木中之鬼,你看这花美得多么鬼气,我今天才体会这种树干嘛会起这个名字。”艾米说。 我感到眼前的花云刹时亮了一下,我甚至听到万花怒放时,花萼开裂发出噼啪的声响。 艾米双手捧起木盘侧过身说:“请挑一只杯子吧。” 我从各色酒盅里挑出暗色的一只,艾米随后也检出一只白色的,左手挽起衣袂,用右手指触一触酒壶,再摸摸自己的耳垂说:“嗯,热了——可以喝啦,不过先要敬客人。”…… 在“土龙”上,那棵没有皮的老榆树浸渍在月光中,仿佛是巨大的象牙一般。艾米倒了杯酒,弯腰小心地将酒浇到树身上,酒在树干上扩散,渗透,留下一小块暗暗的酒迹。之后,她两手合十默祷一番,拍手三次。 “你跟它说什么呢?” “我说我们要喝酒了,请它先回去。要是想看花的话,明天再来吧。” “你真让它明天再来?” “是呀,鬼看鬼花是应该的,这一定是个风雅的幽灵。你看多好看呀!”艾米指着下面说。 碧天如洗,大熊星座清晰而硕大横在眼前,它长长的勺柄向东南倾斜,当它指向正南,夏天就到了。此刻,艾米抱着她的小酒壶,小鸟依人地靠在我身边,那酒壶上绘有一只河豚,在她肩臂的桃花中游动。而我在想:刚才我们转过身的瞬间,暝暝中似乎真有一个白色的影子飘掠而逝。 一阵微风吹过,花香一阵浓过一阵,月亮薄如冰片,偌大的一片花树冠顶泛着一片银色的光晕。这光穿透花木间的缝隙,斑斑驳驳洒满地下,院落像是银白色的巢。而那中心一点,恰是小泥炉中摇曳着的暧暧的火光……。 转载自今天 http://www.jintian.net/toda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