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你爱情观影响最大的电影和小说
查看话题 >《流金岁月》连载二
阿姨来了,住在酒店里,南孙带着锁锁去探望她,要用电话预约。她有吸烟的习惯,一进房,便嗅到一股幽雅香水混合着烟草的特殊气息,女孩子觉得陌生而诡丽,如《一千零一夜》那样,她们即时倾倒了。 阿姨很客气地招呼她们,把她们当大人,没有比这个更令小女孩感动的了。 南孙阿姨并非美女,但全身发散着一股说不出的味道,一举一动,与众不同。 南孙告诉锁锁,这些在欧洲住久了的人,是这样的。 锁锁说:“余不敢苟同,许多在欧洲流浪的华人,垃圾而潦倒。” 阿姨听到,微笑说:“他们搞艺术,应该是那样。” 锁锁大胆地问:“请问你做什么呢?” “我在伦敦西区开了一家店,卖东方小玩意儿,我是个小生意人。” 南孙飞过去一个眼色,像是说:如何?告诉过你,阿姨不是普通人。 “快要毕业了吧?” 两人不约而同地答:“明年。” 阿姨感喟:“你们这一代,真是占尽天时地利人和,只要依着黄砖路走,很容易到达目的地。” 锁锁问:“《绿野仙踪》中之黄砖路——难道生活像历险记?” 阿姨说:“刺激得多了。” 锁锁看着她的面孔,猜不到她有几岁,外表不过三十余,但心境却颇为苍老,好不突兀的组合。 “毕业后打算做什么?” 南孙说:“读了预科再说,拖得一年是一年。”说完自己觉得再聪明没有,先叽叽地笑起来。 锁锁说:“我想赚钱,许多许多的钱。”一脸陶醉的样子。 阿姨幽默地说:“无论做什么,立志要早。” 她们一起吃了顿下午茶,无论锁锁抑或南孙都第一次坐在这样华丽的地方吃点心,人都变得矜持起来。 大堂装饰是法式洛可可,乐师在包厢中拉小提琴,四周的落地大镜子反映重重叠叠的水晶灯,桌上银器累累坠坠,白衣侍者殷勤服侍,来往的客人看上去都似明星。

南孙问阿姨:“这地方贵不贵?” 阿姨想了一想:“时间最宝贵。” 锁锁倒是听懂了:“偶尔来一趟还是可以负担的。” 南孙说:“让你天天来,像办公那样,恐怕也无太大意思。” 阿姨点头:“都说你们这一代,比起我们,不知聪明多少倍。” 南孙看着锁锁笑。 “你们是真正的朋友?” 南孙严肃地点点头。 锁锁问:“你呢,阿姨,你可有朋友?” “从前有,后来就没有了。” “为什么?” “人长大之后,世情渐渐复杂。” “我不明白。” “譬如说,有一件事,我急于要忘记,老朋友却不识相,处处提起,语带挑衅,久而久之,自然会疏远。” 南孙问:“你为何要忘记?” 锁锁:“她为何要提起?” 阿姨笑:“又譬如说,本来是一双好朋友,两个人共争一样东西,总有一个人失败,你所得到的,必然是别人失去的,两人便做不成朋友。” 女孩子们不以为然:“可以让一让嘛。” 阿姨的笑意越来越浓,悠然地吸着烟。 锁锁与南孙面面相觑。 “有没有男朋友?” “他们从不带我们到这种地方来。” “这是古老地方,你们一定有更好的地方可去。” “不太坏。” 南孙忽然说:“阿姨,长大了我要像你,到处旅行,走在时代尖端。” 阿姨仰起头,哈哈大笑起来。 临走之前,她留下卡片给女孩子。 “多么特别的一位女士。”锁锁说。 南孙说:“看她给我什么。” 是一只银质戒指,小巧的两只手交叠在一起,一按机括,手弹跳打开,里面是一颗心,手握着的原来是一颗心。 锁锁欣赏到极点,爱不释手。 南孙看在眼内:“送给你。” “不,阿姨给你,你留着。” “你喜欢这种东西,你要好了。” “不不不,你戴着我看也一样,千万别客气。” “你看,”南孙说,“我们都不会为争一样东西而伤和气。” 锁锁不语。她心中想,会不会这只戒指还不够重要,会不会将来总有更重要的出现? 南孙看到锁锁的表情,也明白几分,只是当时她想不出有什么是不可与人分享的。 她说:“锁锁考试时要不要到我处温习?” 锁锁仰起面孔:“要麻烦你的日子多着呢,不忙一时。” 她像是有预感,这句话之后,一连两个月,锁锁做海员的父亲音讯全无,款子也不汇来了。 锁锁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 她同南孙说:“怎么办?我只道人的面孔只有额角鼻子才会出汗,现在我急得连面颊都发汗。” 南孙笑:“你看你,或许有什么事绊住了。” “唉,这么年轻就要为生活烦恼,真不值得。” “舅母给你看脸色?” “没有,她倒不是那样的人,一句没提过。” 南孙动容:“那倒是真要好好报答她。” 锁锁啼笑皆非:“好像你我一出道就荣华富贵,爱怎么报答人都可以,说不定我在打字房内耽一辈子,还得叨人家的光。” 南孙抓住她双肩:“你会打字吗,我倒不知道。” 锁锁说:“人家都急死了。” “不怕不怕,大不了搬来我家住。” 锁锁不语。 区家是住不长的了,还有一个很重要的原因。 舅母的大儿子中学出来在银行做事,不止一次表示过希望约会她。

锁锁对于这个年轻人并无特殊好感,碍着是表兄,又住在一层楼里,所以才每天说“早”“天气不错”,男朋友当中,比表兄优秀的人物不知凡几,她才不会看他。 她曾对南孙说:“父母没有给我什么,一切都要看自己的了,不闯他一闯,岂非白活一场。” 倘若不搬出来,锁锁迟早变成舅母心目中的好媳妇,三年生两个孩子,继承她的位置,在旧楼过一辈子。 “人长大了,只觉自己碍事,床不够长,房不够宽,转身时时撞着胸部,痛得流泪。你看这套校服,去年做的,今年已经嫌窄,还有一个学期毕业,谁舍得缝新的。” 南孙把手搭在她的肩上:“别烦恼,置张大床,租间宽屋,买许多合身的衣服,问题便可解决。” “你天生乐观,最叫我羡慕。” “这一点我得母亲的遗传。” “南孙,别人怎么想不重要,你一定要明白,我急于离开区家,实在不是虚荣的缘故。” 南孙说:“但你那么情急,一旦坏人乘虚而入,很容易堕落。” 锁锁反问:“什么叫堕落?” 南孙不假思索:“做坏事。” “什么是坏事?” 南孙一时说不上来,过了一会儿,她说:“偷,抢,骗。” “偷什么,抢什么,骗什么?” “锁锁,你明知故问。” “我来问你,你若偷姐姐的跳舞裙子穿,算不算坏?我若抢你的男朋友,又算不算坏?我同你故意去骗大人的欢心,以便达到一种目的,又算不算坏?” 南孙呆视锁锁,说不出话。 “不算很坏,是不是?不用受法律制裁,是不是?” 南孙答:“也是坏。” “那好,我拭目看你这一生如何做完人。”锁锁赌气说。 又过了一个月,锁锁的父亲终于出现。 他在新加坡结了婚,上了岸,乐不思蜀,带着新婚妻子回来见亲戚,言语间表示以后将以彼邦为家。 至于锁锁,他说:“孩子长大,已可起飞。” 锁锁没料到做二副的父亲忽然会如此文绉绉,一时手足无措,没有反应。 她舅母颇为喜悦,含蓄地表示只要锁锁愿意,可以在区府住一辈子。 她父亲更放下一颗心,兜个圈子就走了。 锁锁到蒋家去诉苦,与南孙夜谈,地上书桌上摊满书本笔记,墙上挂着大大的温习时间表,中学生最重要的一个考试已经逼近。 蒋家对南孙的功课一点也不紧张,南孙不是男孙,读成什么样无关紧要,中了状元,婚后也是外姓人,老祖母的想法深入人心,感染全家,包括南孙自己。 “这一题会出,多读几次。” “哪一题?” “印度之农地灌溉法。” “南孙,印度人怎样灌溉他们的稻田,与我们将来做人,有啥子干系?” “我不知道,别问我。” “我看这教育方针是有问题的。” 南孙笑:“依你说,教什么最好?如何使表兄死心不追你?” “正经点好不好?” “这么说来,文天祥、莎士比亚十四行诗、空气之分子、大代数的变化……一概于生活没有帮助,那还念什么大学。” “所以我不念。” “你应该叫表哥供你念,毕业后一脚踢开他,很多人这么做。” “气质,读书的唯一的用途是增加气质,世上确有气质这回事。” “什么气质,头巾气罢了,害得不上不下,许多事都做不出来,你看我父亲就知道了,也算是个文学士,高不成低不就,一直没正式为事业奋斗,也就蹉跎了一辈子。” “嘘。” “不是吗,天天觑着母亲的钱。” 锁锁叹口气:“其实我父亲不是坏人。” 南孙说:“你讲得对,其实没有人是坏人,不知道恨谁。” “他一直把我照顾得不错,每到一个埠,总不忘买些玩意儿给我。”

“我记得,你手头上一早有印度人的玻璃手镯、日本国的绢花头饰、中国台湾的贝壳别针。” “——玩腻了交给表姐妹,她们并不讨厌我。” 南孙笑:“就嫁给她们大哥算了。” “一屋子的人,”锁锁侧头,“还希望再生,一架老式洗衣机,不停地操作,洗出来的衣服迟早全变成深深浅浅的灰色,一日我急了,买了瓶漂白水,硬是把校服浸了一夜,白得耀眼,我不要成为他们的一分子。”锁锁有迫切的欲望要与众不同。 南孙说:“奇怪,我倒是不介意在家中待一辈子。” 锁锁笑:“那自然,饱人不知饿人饥。” 南孙瞪她一眼:“别把自己说成苦海孤雏。” 锁锁翻开课本。 蒋太太却来敲房门:“晚了,出来喝碗燕窝粥,好休息了。” 锁锁说:“燕窝?” 南孙悄悄说:“老太太吃,我们也吃,她一直唠叨,我们装聋。” 锁锁莞尔,把这套家庭教育原封不动搬到社会上用,有大大的好处。
——以上摘自《流金岁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