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中话诗——浅析波斯诗人海亚姆与中国诗人李白的饮酒诗》

《酒中话诗——浅析海亚姆与李白的饮酒诗》 作者:英语学院英语系2006 20010065 欧阳婉玥,指导教师:于桂丽 摘要:古波斯诗人海亚姆与唐诗人李白皆善饮,二者都为后世留下了为数颇多的饮酒诗。本文欲通过细品二者诗作,尝试对二位诗人的饮酒诗篇进行分析和对比,浅析指出异同。本篇论文分为引言、正文两部分。引言中以“酒”字释义铺入正题,并简单介绍两位诗人生平成就及酒诗于总诗集的占比,从而引出下文具体讨论;正文中则从酒本身及其他令诗人爱酒的一众缘由寻求相同之处,而从二者诗风为切入口分析其中的不同。 关键词:海亚姆;李白;诗;酒 引言 《说文·酉部》:“酒,就也,所以就人性之善恶。……一曰:造也,吉凶所造也。古者仪狄作酒醪,禹尝之而美,疏。”酒在《说文解字》中有两种解释,一种为用来迁就人性善恶的饮料,另一种则为吉利的事、不详的事成就的原因。古时仪狄造酒,大禹品尝过后认为酒味道醇美(后世一定会有因为饮酒无度而误国的君王),于是疏远了仪狄。后来大禹颁布了我国历史上第一道禁酒令。饮酒误人,代不乏之,可谓“酒厄”。但硬币总有正反两面。酒能使人昏昏沉沉、一事无成,但也能成为人情感的寄托、灵感的来源。“宜言饮酒者莫如诗。饮,诗人之通趣也。”翻开历史的书页,古今中外,诗酒自古不分家,文人墨客大多与酒形影不离。 在中古波斯,有这样一位为酒而狂的诗人——欧玛尔·海亚姆。此人为中世纪波斯伊斯兰世界最顶级的数学家、医学家、天文学家和哲学家,并在这些领域都具有首创性的突出贡献,在当世不愧被誉为成就突出的科学家,同时也是闻名后世的波斯四行诗诗人。而他作为一个杰出的诗人为世人所知,则是十九世纪中叶以后的事。1857年起直到逝世,英国诗人菲茨杰拉德把自己的全部生命献给了海亚姆四行诗的翻译事业,将海亚姆推上世界文坛,使其声誉如日中天。海亚姆的《鲁拜集》是他给人类留下的一笔宝贵财富。在1998年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邢秉顺所译的《鲁拜集》中,共有海亚姆诗作255首,其中与酒相关的诗篇超过六十首,占总集的近四分之一。诗人对酒的迷恋由此可见一斑。 曾自菲译《鲁拜集》翻译海亚姆作品的郭沫若发出过这样的感叹:“读者可从这些诗里面,看出李太白的面孔来。”谈起“酒中仙”李白,人们应该都不陌生。这位有着“诗仙”美誉的大家是我国历史上的一位奇人。传说他的母亲夜梦太白金星而身怀六甲,传说他于长江之上乘一叶扁舟,乘着酒兴欲捕捞江中月影,遂掉入水中随之而去。说起李白,不得不提到他的酒。著名诗人余光中曾于《寻李白》中描写道“酒入豪肠,七分酿成了月光,余下的三分啸成剑气,绣口一吐,就是半个盛唐”。《全唐诗》中存有李白诗作1015首又10句,《全唐诗补编》补35首又九局,共1015首又19句,其中有饮酒诗237首又2句,约占其存诗总量的四分之一,同海亚姆饮酒诗作占比相近,也同样显现出作者于酒之热爱。 李白与海亚姆虽来自不同的时代:前者身处大唐盛世繁荣强盛却又潜伏滋长各种社会矛盾和危机的时代,后者则生活在异族统治且社会动荡不安的塞尔柱王朝;两人虽拥有不同的人生境遇:一位是积极于仕途而心愿不遂的一代文学奇才,一位是于卓越的研究成果之余以鲁拜寄寓哲思的一代科学巨匠,但他们都痴迷于酒,也都有着大量的饮酒诗作。本文将尝试对二位诗人的饮酒诗篇进行一定的分析和对比。 “一口酒胜过卡乌斯的王国/一口酒胜过哥巴德和图斯宝座”,“我弃绝一切,但唯独爱酒/我摆脱一切,但人不离酒”,在海亚姆的《鲁拜集》中,这样唯酒是求的文字不在少数。同样,李白也有“钟鼓馔玉不足贵,但愿长醉不复醒”、“五花马、千金裘,呼儿将出换美酒”一类的诗句。荣华富贵不如杯中美酒,舍弃一切只为一饮,足见两位诗人对酒的狂热。 酒究竟有怎样的非凡魅力、神奇功效,使两位诗人难以自拔? 1)酒香萦绕,引人驻足。海亚姆曾在诗中写道,“我开怀畅饮,这酒的香气/我入土后还从土中外溢/若有酒徒从我墓旁经过/闻到酒香,也会醉倒在地”,诗人沉醉于经久不散的佳酿浓香之中,想到当自己携一身酒香入土,就连过路人也会因那醇香而醉倒;李白《金陵酒肆留别》也有诗云“风吹柳花满店香,吴姬压酒唤客尝”,柳花本无所谓香,但因与酒店相邻,店内美酒四溢的香气拥柳花入怀,“酒酿”柳花随风飘香,令人心醉于馥郁春风之中。两位诗人皆为金波玉液扑鼻的香气折倒。 2)似醒似醉,最是佳时。《文心雕龙·神思篇》有云:“是以陶钧文思,贵在虚静,疏瀹五脏,澡雪精神。”也就是说,在相对虚静的环境下,意念中的杂质去除,思想保持纯净,进而人能够文思活跃,进入创作的过程。要到达虚静的状态,最好的办法便是饮酒。琼浆几盏下肚,在似醉似醒的微醺状态中,现实生活的喧嚣与人隔离开来,文思渐入佳境,灵感借着酒劲肆意地挥洒,一泻千里。“对酒遂作梨园歌”(《梨园吟》)的李白当年奉召为唐玄宗作诗,本已酩酊大醉,被冷水浇醒后,在半醉半醒的状态下流水般自然地创作出了流传千古的《清平调》;而同时,海亚姆也曾道“最惬意时是似醉似醒/似醉似醒才是真正人生”,太过清醒只怕理智裹挟此刻欢乐从而不足尽兴,烂醉如泥又过于昏沉以至神志不 清,半醉半醒,醉意朦胧,人虽身处世间、脚踏土地,思想则能乘着酒意不受理智控制地自由飞舞。酒是诗人浇灌灵感树苗的甘露,是点燃思想火把的火苗,是一种情趣,一种氛围,一种心境。 3)借酒浇愁,逃离现世。众所周知,酒能麻醉人的神经,使之暂时忘却一切。“我的人生暗淡无光,处处碰壁/苦难与日俱增,事事都不顺利/感谢真主,若论折磨与灾难/我们自给自足,无须向人讨乞”,在人生的后半部分,海亚姆科研无望,还受到伊斯兰教派威胁,他深深感受到人生的悲哀。人世间的磨难取之不尽,浓重的悲哀笼罩了处处受难的诗人。“痛饮斗酒,我驱散心头忧愁/饮下两斗,我堪称富有/三休了理智和信仰的前妻/选取了葡萄的女儿作我佳偶”,海亚姆用酒排忧解愁,任凭瑶池玉液将自己带入散发着酒香的梦幻,让自己破碎的心暂时排除忧虑。同样,仕途不顺且曾遭下狱的李白在诗集中也不乏愁苦慨叹。“悲来乎,悲来乎”(《悲歌行》),“白发三千丈,缘愁似箇长”(《秋浦歌》),对此他“愁来饮酒二千石,寒灰重暖生阳春”(《江夏赠韦南陵冰》)、“涤荡千古愁,留连百壶饮”(《友人会宿》),诗人被生活压抑的苦痛在文字中倾吐、在酒盏中寄托,痛苦愈深,饮酒愈烈。 除了上述原因之外,还有什么让诗人们“将进酒,杯莫停”呢? 1)世界永恒,人生短暂。古今中外,时间的无情流逝、死亡的倏忽即至让世人一度发出感慨。庄子有曰:“自本观之,生者喑醷物也。虽有寿夭,相去几何?须臾之说也”、“人生天地之间,若白驹过隙,忽然而已”。“波斯诗歌之父”鲁达基也曾感慨过:“多少荒野曾是繁花似锦的花园,葱郁的园林转眼变成荒冢一片!”当意识到人生短暂,人不过是无限时间洪荒中的沧海一粟,李白在《春夜宴从弟桃李园序》中叹息道“夫天地者万物之逆旅,光阴者百代之过客,而浮生若梦,为欢几何?古人有秉烛夜游,良有以也”,与庄子“其生若浮,其死若休”的思想产生深切的共鸣;另一时空中,海亚姆也因此低吟:“如同一滴水汇入大海/如同一粒尘埃撒向大地/你因何来到这个人世/像一只苍蝇,来而复去?”人就算尝试用生的激情磨出火星、点燃生命、寻求出人生,到头来世间的风一吹便化作薄灰,悄无声息地随风而去了,时空宇宙并不会为之而驻足一顾。对此,李白“且须饮美酒,乘月醉高台”(《月下独酌其四》),从而“与尔同销万古愁”(《将进酒》);海亚姆朝人们呼唤“畅饮一杯吧,这才是永恒的生活”,“过去和未来都不足凭信/珍重当今,莫让年华匆匆流去”。人们既已无法决定斗转星云,再为之烦心也只是多余,若是有心便应珍惜眼下,把握这千金一刻,开怀畅饮。 2)传统享乐,影响深远。中国古人认为光阴似箭生命易逝,人栖居于世当纵情享受、及时行乐,享乐就应当成为人生之最终目的。我国最古老的诗歌典籍《诗经》中就包含着人生在世当纵情享乐的思想。例如,《诗经·唐风·蟋蟀》写道:“蟋蟀在堂,岁聿其莫。今我不乐,日月其除。……蟋蟀在堂,岁聿其逝。今我不乐,日月其迈。……蟋蟀在堂,役车其休。今我不乐,日月其慆。……”蟋蟀在堂屋欢叫,诗人因岁暮而感到时光之易逝,因时光易逝而萌生出人生应当纵情享乐的思绪。又,“腐骨一亦,孰知其异?且趣当生,奚遑死后?”列子也曾经倡导,群有以至虚为宗,万品以终灭为验,人生天地之间,当以享乐为根本追求。李白“暂伴月将影,行乐须及春”(《月下独酌其一》)、“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将进酒》)的诗句正与之相呼应,不饮酒享乐的朋友还被李白以诗讥讽“笑杀陶渊明,不饮杯中酒”(《嘲王历阳不肯饮酒》)。而在波斯,人应当自由、欢乐地生活,这是为琐罗亚斯德教教徒所认可的:“作为独立自主、自由自在的被造物,人类不应受任何命运法则的限制,外力不能强迫他选择自己的生活道路。世上每个人都有权利,也应该自由自在地生活,尽情地享受符合自己心愿的一切体现真、善、美的东西。”且古希腊著名历史学家希罗多德在《历史》中谈到波斯人的风俗习惯时,第一个说起的就是波斯人的嗜酒——“他们非常喜欢酒并又有很大的酒量”,并且“他们通常都是在饮酒正酣的时候才讨论最重大的事件”。在《鲁拜集》中,海亚姆激动地写道:“趁着鲜花尚未被乌云遮蔽/趁着我这颗心尚怀酒意/请不要入睡,时间尚早/饮吧,亲爱的,趁阳光绚丽”,快来吧,让我们尽情享受这春光万丈。 两位诗人爱酒不必多说,然而这豪饮之举在有些人看来只是一味离经叛道,实不可取。面对世人的指责,诗人们都以诗作辩。李白《月下独酌其二》云:“天若不爱酒,酒星不在天。地若不爱酒,地应无酒泉。天地既爱酒,爱酒不愧天。已闻清比圣,复道浊为贤。贤圣既已饮,何必求神仙?三杯通大道,一斗合自然。”天地爱酒,圣贤爱酒,连求仙也不如饮酒,更何况酒还有“通大道”、“合自然”的妙用!海亚姆也道“向高山敬酒,山也翩翩起舞/谁谴责酒,因为他们糊涂/我爱酒贪杯,为什么要我忏悔/酒提振精神,教人走上正路”。如此都不爱酒的人,诗人也不再多辩,拂袖而去,自得其乐,“但得酒中趣,勿为醒者传”(《月下独酌其二》),“只有酒仙深谙花与酒的魅力/腌臜小人无缘体会个中情趣/醉得人事不省不应受到指责/醉者才品得出酒中佳趣”。虽像日本李白研究专家松浦友久所言,这其中颇有些“强词夺理的感觉”,但我们能由此清晰有趣地看出诗人们的嗜酒情怀。 此呈现,此为区别二。由于区别一已于上文提及,此处不予赘述,下面对区别二进行展开。 李白浪漫奇特的诗篇一直为世人所称道,这其中非凡的想象与那股侠气是海亚姆的鲁拜所不具有的。有诗为例:在《月下独酌其一》中,诗人于月夜花下独酌,情景冷落,颇觉寂寞。然而诗人继而“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以月为友,与影作伴,“醒时同交欢,醉后各分散”,诗人由孤独至不孤独,又再次由不孤独回到孤独。虽反映出内心无限凄凉,但此般自得其乐、构思奇特实为一绝,也体现出诗人于失意中依然旷达乐观、放浪形骸的豪放个性。而在《扶风豪士歌》中“抚长剑,一扬眉,清水白石何离离。脱吾帽,向君笑。饮君酒,为君吟”的李白,一剑在手,谈笑自若,可谓任真任情,英姿潇洒,酒诗里剑侠之气明晰可见。相比之下,海亚姆的诗篇显得不假雕饰。诗人的鲁拜用词平易,语义平顺畅达。这种臻于化境的质朴平易风格,带有波斯语诗歌初兴时的特点,史称“霍拉桑风格”。而在字里行间,海亚姆善于用生活中最常见的事物来阐述自己的思想和比喻重大的社会或哲学问题。比如,他用从人或兽的腐尸骸骨中长出青草来象征世界的客观存在和无知的永恒轮回的观念;他用制陶工于陶器作坊烧制陶盆陶罐来象征造物主、世界与个人之间的关系;他用先人尸骨与陶胚泥土的互相融合,来象征人的生死不过是一种物质形式的相互转换。两人诗作各有千秋,读来各有个中滋味,跨文化比较的过程也趣味横生。 总而言之,来自古波斯的海亚姆与我国的李白皆为痴酒诗人,其诗作与美酒难舍难分,有共同之处也有明显的不同之处。本文在这方面仅为尝试性分析,不免粗浅甚至谬误,请读者和专家不吝指正。 参考文献 参考书目: 奥玛·海亚姆:《鲁拜集》,张鸿年、宋丕方译,四川:四川人民出版社,2017年 王琦注:《李太白全集》,北京:中华书局,1974年 薛天纬:《李白 唐诗 西域》,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年 赵昌平撰:《李白诗选评》,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年 王运熙、周锋注译:《文心雕龙译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年 陈鼓应注译:《庄子今注今译》,北京:中华书局,1983年 张鸿年编选:《波斯古代诗选》,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5年 周振甫译注:《诗经译注》,北京:中华书局,2005年 杨伯峻撰:《列子集释》,北京:中华书局,1997年 贾利尔·杜斯特哈赫选编:《阿维斯塔——琐罗亚斯德教圣书》,元文琪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05年 希罗多德:《历史》(上册),王以铸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85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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