访徐悲鸿重庆故居回忆录(再整理)
悼亡——艺术家的自画像
——他的确是一只悲鸿了。
哀悼已故之人,这似乎是理所应当的。如古人在顶小的房子里建起一个四四方方的盒子,聚敛起崇敬的目光。这应当是叫做宗庙,旧时这还是只有上等人才可以建造的东西,现在却被人们遗忘了。现在的人,好像连那顶小的空间也没有了,整个肚子被黄烟胀得鼓鼓的。不知不觉便升到了空中,一泄气,一声“嘘”的呜咽,最后总是整个头昏昏沉沉的。又似乎看见一个精灵在摆弄着亡魂们,借着那空心里冒出的灰烟,剩下的尘埃落了下来——每个人的脑子大概都有些问题。
盒子里来来回回飘荡着听不见的声音,飘荡到现世,流入一些人的心底。
——是谁?告诉了我我在那里?是谁?将我带到这里?我在那里?——
这是空心的低语。
谈到盒子,和寻常的还不大一样。在正面上,一张大口肆无忌惮地张着,明明是活人的地方,却总有死亡的腐烂的味道,混着一股纸被焚烧的气味,不断地说着什么。本该早被忘却的名字却又在这里出席,依稀可辨的字迹召唤着过往——烟雾缭绕。我虔诚地哀悼,是的,在那一瞬间,过去的所有都活过来了。我看见,在沉睡的面纱之上,一些古老的声音似乎在低语那些遗忘的姓名。它们祈愿着,祈愿它被遗忘的姓名回到生命中去,而后毫无征兆地绽放,破碎,化作烟雾,缭绕,姓名已经被我们遗忘,它们成了简单的亡者的符号。
看看吧,因为我们的缘故,这些名字变成了同样的意思。
不知道还有多少人记得真正的徐悲鸿先生,还是有少许人的吧,但恐怕也只有些碎片的文字和图片了。回想起来,先生已经离世60多年了。对于时间来说,足以抹掉绝大多数事物了,先生也默默地被遗忘了。
时代的大裂缝上,是昔日五四的火炬,新文化的浪潮,就差着一个声音高叫着“运动啦!运动啦!运动……”是的,一个动荡不安的时代;是的一个热血澎湃的年代。还有什么可说的呢?只是那一砖青瓦,先生家乡的那一砖青瓦,照理说,它不应该是这样的。一刷上青色的苔藓,雨水就再也不用担心蒸发了,但人们似乎忘记了这一点;还有什么可叹的呢?这无疑是个在哭泣的镇子,而就在那条小巷背后,先生拿着画笔对着镜子哭泣。那年 ,先生13岁,庄严地凝视着小巷。
我无数次试想过先生看见了什么,我又能否看见?这一刻,那些被遗忘已久的图片在一个茫然无知的人身上突然活了过来。我真的看到了什么,真切的体会到了什么,那是一片青瓦,伴着鹅卵石筑起的高墙,深入成林的大厦,没了痕迹。不一会儿,我的脑子里面便装满了高楼的影子。只想从顶楼倾倒下去,尝试粉身碎骨的感觉,留点稀薄的影子——碎掉。
这时,我体会到了,一种被整个世界抛弃的快感。因为以前的存在的一切都在遗忘中,像一场梦,可梦却没有那么累人。
先生!你的生命从何时开始?他们都已经老了,在你的地里,最后的一点花朵也已经凋零了。先生?你究竟看到了什么?在死之前你看见整个世界了吗?
谁也不知道。先生没有停留在这里,他和他的画漂洋过海去了日本,还有多年后的《海棠》——那位初恋:蒋碧薇。我苦思冥想,觉得那应该是个雨天。只道只有雨才透得出海棠的那片潮红。我对先生说:“没有感天动地的深情告白,有的只是一幅画。”一阵清风将画吹拂在地,“那是一个诅咒!”仿佛是神创造的,是早已注定的历史,停不下来的——“心像潮涨,冉冉蔓延到眼眶,潸然泪婆娑。”——人人都道第一最好不相见,如此便可不相思。情深缘浅,倾慕不过一场徒劳。待八十老龄独卧病榻,方知仅是一厢情愿。而人头在厚重的空气中,瘫倒在潮湿的地上,吞咽了少许早已干涸的泪水——原来是咸的,一伸腿,死了。
等等,让我仔细想想,那可能不是一个雨天,而是好多个雨天了,可是这又有什么意义呢?
为什么过去教会了我们如何爱,却没有告诉我们那些童话一旦不是童话就什么都不是了。我抬头看看天空,没有看见升天的魂灵,人们都说人死后会升入天空,而我为什么没有看见。
被世界抛弃,爱而不得之人,别一枝海棠,将它化作整个世界。就是《一树梨花压海棠》,恋童仅是飘浮于表面的面纱,它生命的火焰,主体性的燃烧,真正意义上的光和热。纳博科夫告诉我,他并不关心未来是什么样子,他对着过去和现在呼喊:
“洛丽塔,我生命之光,我欲念之光,我的罪恶,我的灵魂。”
海棠,孤鸿,他者的盛宴,在一场他人的盛宴中,碧薇已经开始忘却了,她好像也已经忘记了,但一点点回忆化作烟雾缭绕,她无声地哭泣,就像黑夜迷路的孩子。
“昨夜雨疏风骤,浓睡不消残酒。试问卷帘人,却道海棠依旧。知否,知否,应是绿肥红瘦。”心甘情愿地,她,听着自己最后的透不过气来的呻吟,一瞥那幅《海棠》——我知道应该是我,对吧?!……
“海棠,海棠。”先生晚年病危,口中如此喃喃。
——卿若海棠。
太过真实的,从没有被书写过——凡是人的东西都是沉重的,没有灵魂的东西终归是要发臭的。先生和海棠一起去了,留下的只有那《海棠》,只是画。
“海棠,错了吗?”
叹息。
我想告诉先生,我什么都能看见,不仅是先生,我还看见了风吹散了烟尘,一缕,一缕。可是先生已经听不见了。
艺术家,先生算是,也就是一个画家。先生的画风一像是写实的,受着达仰先生“勿慕时尚,毋甘小就”的影响。先生生前最喜得一键式便是临摹名家的画,一旦开始便是一股停不下来的劲头。现实主义是一个外来的词,在我们的语言里面没有这个词。先生的画也和那些外来的东西一样了,连同他这个人。人说“死后不过一刨黄土”,只留下些许痕迹。对于先生来说,恐怕也只有画了。还有那无尽的问题,那艺术与爱,那无疾而终地爱情,那殊途同归地命运。
吹至战火的1941年秋天,嘶鸣的《奔马》冲出了画,留下先生的一人的深思;曾是《田横五百士》,唱罢了“富贵不能淫,威武不能屈”,只是一段绝响,只是画;又化作《九方帛》中的伯乐,接引者天下一匹匹千里马;做回烈日下的《愚公移山》……悲鸿即画,画即悲鸿,这是真的现实,先生自己也变成了现实了,没有扭曲的线条,夸张的色块,是那么得安详。
这一刻,我仿佛理解了先生看到了什么——原来先生是包含不能言说的痛苦离开的。
先生究竟去了哪里?在攒动的人流中,我思索这该如何展开先生的画卷,又将怎样看待这份先生曾经的痕迹?我不知道,先生早已被遗忘了姓名,十分清楚的,只有画。
其实谁都清楚地知晓睁着眼睛看不见任何真实的东西。我抓住了一些东西,不用担心任何东西,安详的闭上眼睛就好。只要成为盲者,就可以看见……
我要顺着石道而下,进入先生的地里,依在那棵古树透出的朦胧阳光上。这里的空间无限广阔:
是的,宽广的空间给人时间也无边无际的感觉。
是的,这样的空间和时间组合起来,给人的感觉是一切都不会逝去。
是的,这一切都远不那么真实,远远看去,真像浮动在梦境里的景象。
——只有爬满苔藓的砖墙,大厦早已崩塌,连同先生一起——没有轰然巨响,只有“嘘”的一声呜咽。
总之,我开始恐惧了,这个世界正在变化,所有真实都被掩盖。是的,古树的心已经被掏空了,这棵树——死了。唯一的,所找到的,在砖墙的拐角上,留下了一段文字“重庆徐悲鸿故居……江北区人民政府……”只有文字,没有画——先生死了。
我拿出相机,为自己留下一张自画像——枯树下,先生正画着他的自画像,画中只有枯树,融入大地。我向前伸出手,叫一声:先生,先生不答应,只是待在照片上,对我露出安详的笑容。
这天,我第一次认识了自己。
我想真实应当被书写——我努力要成为盲者,为了更能拯救只有黑暗才拥有的光明:它是在视线之外并且遮盖秘密的光明。不是隐藏的秘密,而是明见性,存在秘密的显现。
只有双手合十,虔诚地祷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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