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瑞安日报、出版物】民歌传唱杨知县
一、民歌声里寻前贤
“杨中堂,杨中堂,来何迟,去何忙?”明朝景泰初年(公元1453年左右),松江府上海县百姓自发赓唱的这支歌,迄今听来犹觉振聋发聩。歌中让百姓喟叹“来何迟,去何忙”的杨中堂,便是彼时丁母忧去职的知县杨昕。为官一任,得民心如此,足慰平生,当浮一大白。
这段记载,出自明朝倪谦的《赠华亭知县杨君赴官序》。文中还记载了另一首送别的歌:“杨知县,为政淡然民自便,各里聚钱六七万,馈送杨侯侯不盻。”它提到,上海知县任上的杨昕,“推诚感物,以廉自信,人不忍欺”。文末特地勉励说,“君立志之坚,始终不替,朝廷将必宠之以显秩,而太史将大书特书,与古廉吏同垂名于信史矣,岂特郡志载之而已乎”。
究竟是文人间虚伪的“商业互吹”需要,抑或是此公的确廉洁过人,我起了好奇心,去找更多史料。搜寻之后,却无奈发现,太史们对杨昕非但没有“大书特书”,在正史中甚至找不到关于他生平的片言只字。杨昕的名字,终究还是没能与西门豹、狄仁杰、包拯们同辉,而是湮没于世,只得“郡志载之”,不知是否辜负倪谦的殷切期盼。
好在,景泰二年(公元1451年)的状元柯潜为杨昕写过一篇《寿光知县杨君墓志铭》,记录在《竹岩集》而传世,我们得以从中窥见这位廉吏46年人生的吉光片羽。
二、正气清风一脉传
杨昕(公元1418年~1464年),字元霁,号旭楼,瑞安汀湾(今在云周街道周苌村)人。《墓志铭》记载,“(杨昕)先世居福建之长溪,宋淳熙中,有龙桂者,从其兄宗旦,客瑞安讲学陈止斋之门,久而卜居邑之汀湾,遂为瑞安人,则君六世祖也。杨氏世为儒,未有仕而显者,至君之伯父讳景衡,举进士,累官福建左参政使,振耀其宗”。这个新居民子女的后人,六代以来,诗书传家,但只出过他的伯父杨景衡这一位达官显贵。巧的是,杨景衡也以清廉名世,更巧的是,他的业师何文渊,时任温州知府,同样以廉洁能干著称。可以有理由推测,年幼的杨昕心里,因此种下了一颗廉洁的种子,培育几十年,逐渐生根发芽。
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少负气节,嗜读书”的杨昕,在乡试前,科举之路可谓顺风顺水。23岁那年(公元1441年),成功考上举人,踏上进京赶考的征程,结果,“累入会试,俱不偶”。有趣的是,柯潜在这段时间里也参加了好几次会试,两位在京备考的举子很自然地会有交往,《墓志铭》中的那句“予辱君交几二十年”绝非虚言。正统年间的北京城,想必见证过他们把臂同游、纵酒吟诗的年少轻狂。最终,成功“上岸”的柯潜以状元之姿出任翰林院修撰,杨昕则以太学生的身份擢松江上海知县,正式步入仕途。
他甫一上任,就因除暴安良、治凶惩恶出了名。上海县的地方豪强勾结贪官污吏,在官府衙门的庇护下,以暴力行霸乡里,为非作歹,民愤极大。杨昕走马上任后,私谒密访查清事实,下决心着手整治。他铁面无私,将那些不法之徒统统绳之以法。没过几个月,上海境内恶势力消除,社会秩序晏然,邑民交口称颂,甚感其德。明朝书法家张弼在《再答彭凤仪先生书》中提到了政坛新人杨昕初出茅庐的成绩:“刘实之廉真廉矣,但迂腐之甚,所至害事,身亦不免。不若叶锡之知吴县,杨昕之知上海,真廉而克举职可录也。”可见,杨昕并不是冥顽不化的强项令,更不是明朝后期以清流为人设的东林党,其手腕、能力俱非等闲。
丁忧期满,杨昕服阕进京。适逢华亭知县有缺,考虑到他不仅在上海县一地名声颇佳,整个松江府的缙绅百姓都对其赞不绝口,便改知华亭。期间有一年收成不佳,松江府强行收租,他为此不惜告御状来阻止,其爱民也若如此。因为治理得当,他还有余力关注地方教育事业,经常亲莅学宫为当地生员讲学。在他的大力倡导下,使得治邑学风兴盛,民风更加淳朴。时任右副都御史的崔恭巡抚苏蓊诸府,对杨昕很是欣赏看重,命他和松江道通判侯景德、李纹等人疏浚松江水道,以解决松江水患严重的问题。崔恭当初在莱州当知府,当地百姓就将其比作汉代著名的清官杨震,而杨震,正是杨氏先祖。
奈何,人生总是爱开人生观的玩笑。在杨昕声望渐隆,逐步循着伯父杨景衡与恩师何文渊的道路,往一代知名廉吏的终点而去时,命运却走向拐点。
三、梦醒寿光心已碎
景泰八年(公元1457年)的正月,紫禁城发生夺门之变,南宫复辟。那位写诗说“粉骨碎身浑不怕,要留清白在人间”的于谦于少保含冤遇害,一场政治清洗开始席卷大明官场。其中,就有杨昕的恩师何文渊。他因为在景泰中易储诏书里“父有天下传之子”一语,被传令逮捕,最终自缢身亡。在“天地君亲师”的纲常法度中,杨昕或多或少是难逃干系的。《墓志铭》写作时,距离这场风波不过7年时间,断然不会提及。它只是说:“……召(昕)试都察院,例当得御史。侍郎广宗崔公尝巡抚南圻,素重君,于是累累向人道其贤。都御史顺义李公与崔有隙,且忌君不阿,遂摈不用,以原职改任青州。”我读到这段记载时,不忍细思文字背后的斑斑血泪。北岛有一首诗:那时我们有梦/关于文学/关于爱情/关于穿越世界的旅行/如今我们深夜饮酒/杯子碰到一起/都是梦破碎的声音。杨昕的梦应该无关文学爱情,也谈不上穿越世界的旅行,但是为民请命、泽被苍生的梦,也许就在那一瞬间有了裂痕。
但“君……虽力能宠辱人者不为之挫”,这应该也是所有铮铮铁骨共同的特质吧,杨昕最终坦然接受了由松江府华亭知县迁任寿光的命运。与富饶的华亭不同,寿光是个穷乡僻县,常遭水、旱、蝗灾,民不聊生。他下公车刚到此地,就向当地百姓发通告:凡有遭受不公正对待的人,都能向他陈述冤屈,并由他亲自办理。这一举措立竿见影,迅速处理了几十个鱼肉乡里的贪官污吏。不仅如此,当年饥荒来袭,群盗蜂起,攻击本地宗族自发建立的义仓,抢夺存粮。官府派兵镇压,抓了很多人,不问青红皂白都处以死罪。杨昕认为,盗贼都是饥民,为活下去不得已铤而走险,竭力主张宽刑减罪,惩治贼首,免胁从者。经过他的据理力争,终使许多因饥所迫沦为盗者,得以免去死罪或者获释。自此,杨昕彻底俘获民心,寿光的社会风气也为之焕然一新。
四、不负平生笑九泉
可杨昕的仕途终究是到头了。在寿光待了数年后,天顺八年(公元1464年)三月初三,山东布政司青州府寿光县知县杨昕因贫病交加,在县衙内宅逝世,享年46岁。“贫不能归其丧,妻子常有饥色……卒之日,寿光人叫号彷徨若无所依,华亭、上海二邑,人闻之皆哭出涕。”
我不知道杨昕在临终前是否有回顾自己的一生,是遗憾于“以大其施”的壮志未酬,还是后悔继承师长的意志做一名清贫的清官。但为官十余年,知县三地,都深得民心,听到曾经的子民为他的逝世自发而悲,应当是做到了当初倪谦告诫的“惟国家之治天下,以安民为本,而守令之承流者,以爱民为先。爱民之道以廉为要,持身廉则心无所蔽而烛理也明,情无所徇而处事也公。既公且明,民心悦服,其爱之也莫加焉。求民不安,不可得也”,可以含笑九泉。
他就像千百年来,撑起这个家国民族脊梁的无数清官廉吏的缩影。诸葛亮有出师表,岳武穆有满江红,文天祥有正气歌,于少保有石灰吟。他们呢?他们不曾为自己的气节忠骨留下文字作品,甚至也无资格成为煌煌廿四史中列传的一员,可百姓们自发而歌的“杨中堂,杨中堂,来何迟,去何忙?”“杨知县,为政淡然民自便,各里聚钱六七万,馈送杨侯侯不盻。”就是他们的丰碑。即便隔着千百年的时空长河,依然能穿透历史迷雾,让后来者仰之瞻之,学之向之,使正气清风一脉相传。
(原载于瑞安日报2021年1月13日;《瑞安正气歌》收录,2021年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