鱼置于美下,而成“鲞”字
在我的记忆里,家乡的冬天多雨且阴冷绵长,寒气无处不在,它们会从屋瓦、门缝进来,直钻你的衣服里边,就连深夜的被窝都会变得冰冷。
那时,每一个有太阳的日子,都极为珍贵。
连日的阴雨之后,忽然就有一个早晨日上了三竿,那家家户户都会撑起细绳竹竿,晒被子、晒衣服。与此同时,鱼鲞和阳光几乎也一起出场了,人们在空地上支起蔑制的棚槏,开始晒各种鱼鲞。
这是家乡冬日里最动人的一幕场景——晒衣、晒被、晒鱼鲞。

鱼置于美下,而成“鲞”字
家乡温岭松门,毗邻海洋生物资源异常丰富的大陈渔场,与舟山渔场也相去不远。这里的海域位于冷暖洋流的交汇之处,洋流交汇给海洋生物带来了营养丰富的有机物,使得这里出产的海味异常鲜美。
从立春至立夏是东海的春汛,是捕捞小黄鱼的时节,所以小黄鱼也叫“春鱼”。 据宋代《昌国志》记载:“春鱼小似石首,每春三月,竞往捕之。”可见,宋朝时已形成小黄鱼汛。秋冬之时多西北风,立冬过后则是带鱼汛。渔民乘风出外洋,恶风群鱼皆匿,惟带鱼上钓。十二月捕捞上来的带鱼,肉身厚实,银白,若凝固的飘带,透骨新鲜。
在这片海域,时节性的海鲜还有鲻鱼、鲳鱼、鳓鱼、梭子蟹、虾,等等。于是家乡也有了四句时令海鲜谚语:正月雪里梅,二月桃花鲻,三月鲳鱼熬蒜心,四月鳓鱼勿刨鳞 。
但是,在那个没有冰箱的年代,鱼多价贱,鲜鱼吃不完,怎么办?于是人们使用了一项古老的保鲜技术——制鱼鲞。
鱼鲞这个“鲞”字是有来历的。据《吴地记》载:吴王阖闾入海驱逐夷人,时遇大风浪,粮食断绝。吴王祈祷上天,只见有金色的鱼群自海上来,军士就以新鲜鱼肉补充军粮。吴王凯旋归来之后,仍思此鱼,臣属奏称,鱼已曝干,吴王取鱼干食之,其味甚美。因此,吴王阖闾以鱼置于美下,而作“鯗”字。 至于吴王阖闾吃的是什么鲞,今天我们可以推断是黄鱼鲞。
松门白鲞
黄鱼鲞,也叫白鲞,以产于松门最为有名,所以又名松鲞。古时既为朝廷贡品。
松门白鲞是以野生大黄鱼剖肚盐渍,淡水漂洗后,暴晒所得,那为什么别处晒的黄鱼鲞不及松门的鲜美?《嘉靖太平县志》把它归结于“其水性异也”,那就是松门洗鲞所用之水和别的地方不一样。据我所知,旧时松门山水巷往上至伏龙山麓有两口著名的龙眼水井,不知白鲞是否就以此龙眼井中的山泉漂洗,已无考。
东海大黄鱼旺发于五、六月,鱼鲞主要靠太阳光晒干,且以三伏天暴晒为佳,因此出产于此时的黄鱼鲞,也称为“伏鲞”。而秋天过后,由“桂花黄鱼”制成的黄鱼鲞,更是白鲞中的精品。
袁枚在《随园食单》中有白鲞一味,“肉软而鲜肥,生时拆之,便可当做小菜……可取一段清水浸润至软,上锅隔水蒸熟,稍冷却后,蘸酱姜醋味便已鲜美无比。”很可惜,我无袁枚的口福,因为自野生大黄鱼成珍稀之物后,自然没有人拿它做鲞。现在市面上所谓的“白鲞”都为养殖黄鱼所制,因此价格并不贵,我无缘吃过野生黄鱼做的白鲞,也无从评判其中的风味差异究竟有多大。
至于白鲞如何吃,才最有味道,其实我也不甚清楚。我只记得散文家周作人写过自己爱吃的“鲞冻肉”,这道菜中的“鲞”便白鲞。
“鲞冻肉”是岁寒时节的吃食,是浙东过年必备之食品。其做法是白鲞切块,与猪肉红烧,重要的是冻了吃,而不是吃现煮的。可以想象,隔夜之后,当红烧肉和鱼鲞都已被牢牢地封存在味道浓郁的凝胶之中,咬一口,冻化了,红烧肉跟鱼肉也丝丝入扣地化了,鲜和咸平衡得刚刚好……久居京城的周作人,很为吃不到此味而抱憾,原因是有肉无鲞,诺大的北京居然找不到一片鲞!呵呵,最爱谈吃的知堂先生,一直挂念此味许多年,想来“鲞冻肉”应是绝美之物。
鳗鲞
相传春秋末期,吴王夫差与越国交战,他带兵攻陷越地鄞邑(今浙江宁波地区)时,御厨在五鼎食中,除了牛肉、羊肉、麋肉、猪肉外,还取当地“鳗鲞”代替鲜鱼作菜。夫差食后,觉此鲞香浓味美,便从鄞邑海边找了一个老渔民,专门为他烹制鳗鱼鲞。后来鳗鲞便在吴地流传开来,并身价倍增。
浙东沿海,鳗鲞制作的历史非常悠久。小时候在家乡,我见得最多的也是鳗鲞。
每年冬至一过,西北风起,大人们就开始剖鳗鲞。他们先在清水里洗净新鲜的大海鳗,然后平放在长木板上,由尾部起沿着脊骨一直剖到头部,让鳗鱼的脊骨就完全露出,待清除内脏和残留污物后,再用竹片把鱼体撑开,夹住。鳗鲞剖好后,用绳子穿缚剖好的鳗鲞头部,悬挂于背阴通风处进行风干。
如果天公作美,连续吹几天的干冷的西北风,那鳗鲞很快就会干了,即可收起。此时收进来的鲜鳗鲞,或蒸或炒,味道都非常鲜美,我记得“芹菜炒鲜鳗鲞”是外公那时最喜欢的下酒菜。
其实这种鲜鳗鲞它有一个名字,叫“新风鳗鲞”。腊冬时节,正是海上捕鳗的旺季,此时又是西北季风,故在名字前冠以“新风”。
今年冬至,母亲从市场买回一条新鲜海鳗,说要在家里自己剖鲞。鳗鲞是剖好了,也挂在阳台上晾晒了好几天,但闻上去腥味依旧很重。很奇怪,在城里晾的鳗鲞和老家的味儿就是不一样。
母亲说:“这当然和老家的没法比了,他们晾在外边的鳗鲞是任由海风吹干的,这样的鳗鲞没有腥味,只有海风的咸香味。”
诸鱼风干皆为鲞
说起家乡的鱼鲞,除了上面的几样外,还有米鱼鲞、带鱼鲞、鳓鱼鲞、鲳鱼鲞,及各类杂鱼鲞。就像宋代人罗愿在《尔雅翼》里所说:“诸鱼薨干(风干)皆为鲞。”
带鱼鲞,一般会挑大带鱼,洗净去污物,然后从背脊部入刀剖开,取内脏,用小竹片撑开晾晒。带鱼鲞可入汤、入菜,也是我们海边人必不可少的汤面和汤糕的料头。
鲳鱼鲞,可分淡鲞、咸鲞。淡鲞味淡而清香扑鼻;咸鲞经盐水渍和日晒在蒸煮,鲞肉坚而脆,有股不同淡鲞的浓重鱼香味,为下酒的佳肴。
鳓鱼肉质鲜美,除鲜食外,还可腌制加工成鳓鱼鲞,松门历史上很早就有加工“三抱鳓鱼”的传统。三抱鳓鱼是经过三次腌制的鳓鱼鲞,滚煮后腌而不咸、口味醇香。
家乡人吃鱼,或品鲜,或吃活,但我感觉最有味道的还是吃鱼鲞,而且鱼鲞炖、炒、烧均可,荤素百搭,与禽蛋肉类、蔬菜瓜类都能搭配成菜,具有鲜咸合一的美味。
在今天这个用冰箱、冷柜保鲜的时代,我家里总会留出一个角落或一个窗台,放置各种干货、咸货和鱼鲞。在那些年关渐近的日子里,它们散发着家乡熟悉的咸腥味,让人备感温暖。

时有风吹的最新日记 · · · · · · ( 全部 )
- 1945年中共浙南游击队下海筹饷始末
- 大陈岛流亡者,乱世夹缝中的生存困局(1949-1955) (1人喜欢)
- 陈光裕的1949:在历史洪流中的挣扎与抉择 (2人喜欢)
- 海匪招安 (4人喜欢)
- 探访雁荡八老爷墓 (2人喜欢)
热门话题 · · · · · · ( 去话题广场 )
-
加载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