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捷:深描浅写词如画

蒋捷,字胜欲,号竹山,阳羡即今日无锡宜兴人。宋、元间词人,度宗咸淳十年(1274)进士。宋亡,隐居不仕。在南宋,属于高产词人,留世词作甚多。
《蕙风词话》论蒋捷曰:蒋竹山词极秾丽,其人则抱节终身。但多有观点认为,蒋捷的词多情调凄清,有黍离之叹和漂泊流离之悲,此言中肯。如《虞美人·听雨》,多身世变迁之叹,虽不直言亡国之恨,但黍离之悲、行迈靡靡之叹暗涵其中。
少年听雨歌楼上,红烛昏罗帐。 壮年听雨客舟中,江阔云低断雁叫西风。 而今听雨僧庐下,鬓已星星也。 悲欢离合总无情,一任阶前点滴到天明。 ——《虞美人·听雨》
本人以为,竹山词之佳处,在于炼字精深,语言灵活浅近,才思巧妙,调音谐畅,有画面感。浅近、谐畅者,如《梅花引·荆溪阻雪》,借鸥鸟对话,实则作者的自言自语。间有反复吟唱,有音乐之美,全词以浅近口语写成,一气呵成,十分流畅。当然,该词作在竹山词中,尚不属于上乘。
白鸥问我泊孤舟,是身留,是心留?心若留时,何事锁眉头?风拍小帘灯晕舞,对闲影,冷清清,忆旧游。 旧游旧游今在否?花外楼,柳下舟。梦也梦也,梦不到,寒水空流。漠漠黄云,湿透木棉裘。都道无人愁似我,今夜雪,有梅花,似我愁。 ——《梅花引·荆溪阻雪》
以上述二词作为例,可见竹山词语言之流畅,才思之巧妙,逻辑之通顺,大有宋代文人诗词的意趣与风姿,也是宋诗有异于甚至高于唐诗之处——即不以感发而作诗,以才思为诗,更重理性,更加巧妙多姿,兼具逻辑与意趣。在我看来,这正是理学盛行、文治昌盛的两宋时代所产生的诗作高于唐诗之处。如杨诚斋《小雨》:“雨来细细复疏疏,纵不能多不肯无。似妒诗人山入眼,千峰故隔一帘珠。”,又如《过松源晨炊漆公店》:“莫言下岭便无难,赚得行人错喜欢。正入万山围子里,一山放出一山拦。”,二诗为例,可见宋诗有淳朴、巧妙和逻辑严密之倾向。
上文论宋诗风格,略有所发散。现回归到竹山词,具体而言,竹山词也深深烙印着宋人的这个行文风格。如竹山《蝶恋花》一词,以人喻花,末尾又说“偷把翠罗香被展,无眠却又频翻转”,也很有宋诗巧妙意趣。
我爱荷花花最软。锦拶云挨,朵朵娇如颤。一阵微风来自远。红低欲蘸凉波浅。 莫是羊家张静婉。抱月飘烟,舞得腰肢倦。偷把翠罗香被展。无眠却又频翻转。 ——《蝶恋花·我爱荷花花最软》
竹山词中,不乏笔力凝练巧妙之句,以凝练之笔,描出文人写意之画面感。典型词作如:
一片春愁待酒浇。江上舟摇,楼上帘招。秋娘渡与泰娘桥。风也飘飘,雨也萧萧。 何日归家洗客袍。银字笙调,心字香烧。流光容易把人抛。红了樱桃,绿了芭蕉。 ——《一剪梅·舟过吴江》
此词浅近流畅,依然用叠词,情绪轻快,音乐感好,有归途之喜悦,有时光流逝之喟叹。“红了樱桃,绿了芭蕉”,红绿对比,十分明晰,视觉冲击力强,可谓炼字,虽非首创,但比王安石之“春风又绿江南岸”更为生动。
贺新郎一词,则更有写意之感。
渺渺啼鸦了。亘鱼天,寒生峭屿,五湖秋晓。竹几一灯人做梦,嘶马谁行古道。起搔首、窥星多少。月有微黄篱无影,挂牵牛数朵青花小。秋太淡,添红枣。 愁痕倚赖西风扫。被西风、翻催鬓鬒,与秋俱老。旧院隔霜帘不卷,金粉屏边醉倒。计无此、中年怀抱。万里江南吹箫恨,恨参差白雁横天杪。烟未敛,楚山杳。 《贺新郎·秋晓》
“竹几一灯人做梦”、“窥星多少“,颇简约而有神。“月有微黄篱无影,挂牵牛数朵青花小。秋太淡,添红枣”一句,一黄,一青,一红,青黄者淡淡,红者颜色醒目,则直如作写意画。此外,“秋太淡,添红枣”,才思奇妙,逻辑严密,令人击节赞叹,可谓聪明之作。读这首词,不似读词,更似赏画。竹山还有其他词作,亦有此特色,不再一一列举。
蒋捷,才思敏捷,词真如其名哉!
古代词家多对竹山词意见有分歧,褒贬不一。贬之者如陈廷焯,《白雨斋词话》第77、79、80则论竹山词,皆十分不屑。陈廷焯以为竹山词外强中干,多有不接之处,且不接之处是”真不接”,有志于复古者要挥之门外。[1]呜呼!
陈氏评析上述贺新郎一词,简直一无是处。第80则云:“‘竹几一灯人做梦’,可称警句。下接云:‘嘶马谁行古道’合上下文观之,不解所谓。即云托诸梦境,无源可寻,亦似接不接。下云:‘起搔首、窥星多少。‘,盖言梦醒。下云:‘月有微黄,篱无影。’又是警句。下接云:‘挂牵牛数朵青花小,秋太淡、添红枣。‘此三句,无味之极,与通首词意,均不融洽。所谓外强中干也。古人脱接处,不接而接也。竹山不接处,乃真不接也。大抵刘、蒋之词,未尝无笔力,而理法气度,全不讲究。”
细看贺新郎一词,陈氏说它上下文似接不接,评价也还有理,但全词逻辑尚顺畅,只是不十分完美而已,陈氏过于苛刻了。其论“此三句,无味之极,与通首词意,均不融洽”,则并无十分道理。梦醒看秋景,本无可厚非,陈氏大有凭空指责之意。
古代词家多以汉唐为宗,则竹山词难免不入法眼。
陈廷焯认为词“本诸风骚,正其情性,温厚以为体,沉郁以为用”,以为蒋捷不沉郁,学辛弃疾仅得糟粕[2],是导致南宋词转向衰落的罪魁祸首——真可谓罪名大矣!此后词果真转衰?我不这么看。况周颐认为,作词要重、拙、大[3]。以二人审美倾向,恐怕我所欣赏的宋诗高于唐诗者,几无可取之处。
有贬者,也有厚赞竹山词者。如刘熙载《艺概》云:蒋竹山词未极流动自然,然洗炼缜密,语多创获,其志视梅溪较贞,其思视梦窗较清。在此,蒋竹山人品与词品都得到充分赞许。
文学批评,向来莫衷一是。前人之语,泛泛而指责、而褒扬均不可取,对于作品词句的具体分析,则真有可取处。
总而论之,其言浅近,简炼,自成风格。在归途中,堪品读;独居时,也堪品读。若有竹山好词一卷,春院半方,管他破事如何,我且闲居高卧而读之,其清欢,其愉快,也近似于风也飘飘,雨也萧萧的烟波飘摇中,于陌上花开之时,乘轻舟一枚,往吾心安处,缓缓归矣。
参考
- 陈廷焯《白雨斋词话》:第80则评贺新郎词,竹山词多不接处,如《贺新郎》云:“竹几一灯人做梦”,可称警句。下接云:“嘶马谁行古道”,合上下文观之,不解所谓。即云托诸梦境,无源可寻,亦似接不接。下云:“起搔首、窥星多少。”盖言梦醒。下云:“月有微黄,篱无影。”又是警句。下接云:“挂牵牛数朵青花小,秋太淡、添红枣。”此三句,无味之极,与通首词意,均不融洽。所谓外强中干也。古人脱接处,不接而接也。竹山不接处,乃真不接也。大抵刘、蒋之词,未尝无笔力,而理法气度,全不讲究。
- 陈廷焯《白雨斋词话》:第77则认为,刘改之、蒋竹山,皆学稼轩者。然仅得稼轩糟粕,既不沉郁,又多支蔓。词之衰,刘、蒋为之也
- 况周颐《蕙风词话》:“作词有三要,曰重、拙、大。南渡诸贤不可及处在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