借山而居

某一年,我的日程被各种工作塞满,整个人处于超负荷运转状态,所以,看什么都不对,山不是山,水不是是水,都市红尘里都是面目可憎的状态。
更可怕的是,我觉得我所有的思维都被压榨干净了,对着电脑文档整天整天地敲不出一个字来,这让曾经日码五六千字的我慌了起来。
我觉得我得出去转转,找个地方放空一下。
我回了老家一趟。我对老家的风物人情充满了眷恋,觉得曾经的老屋田野会重新赐予我无尽的灵感。
刚开始的时候还好,吃了睡,睡了吃,醒了就翻以前的手稿和书架上满满的盗版书和绝版书。但没过几天就烦了,主要是老家的人情世故太多,整天不出门总被认为是不务正业。
一个山里的朋友说,过来逛逛吧。
反正闷着无聊,便真的去了,带着我从老家的纸箱里翻出来的几本手稿。
——都是大学时候的涂鸦之作,虽然青涩幼稚,但纪录着当时的真情实感,我觉得趁着这段时间把它们改写一遍。
目的地,说是山,其实也不是山,不峻拔,也不秀丽,光秃秃的,带着枯萎的颜色。
居住的地方,是个荒败的村庄。村里都是留守的老人和零零落落的野孩子,房屋也都破败不堪。
我曾经策划过一期民宿的专题,便决定对我居住的那座院子按照我想象的民宿的样子进行改造:
门前要有石头铺就的小径,小径里有零落的嫩芽和花瓣。头上是葡萄或者南瓜、葫芦的藤子,藤子里挂着灯笼,亮晶晶地照亮山里的寒夜。
院子里要有树,挂着零星的柿子或山楂,像是端坐门廊上的老者,微风掠过,满院子都是人间风味的蔓延。屋顶上要是平的,能站,能躺,能晒太阳,能望星空。屋檐上挂着风铃,墙角和窗台上堆着谷穗和玉米棒子,金黄和大红的颜色要让秋冬的院子显得炽烈。
至于屋子里怎么布置,倒没有往深处想,反正能坐能躺一切从简。
床是简单的木床,顶着墙角。
窗前支着一个木桌改成的茶台,我在上面喝茶、写稿、抽烟,跟朋友聊天。
因为冬天山里冷,有没有空调和取暖器,我便在墙上掏了个洞,改造成简单的壁炉。
冬天,外面西北风刮得老墙和老门如黑山老妖鬼嚎,我则将壁炉烧得暖暖的,穿着绒衣,单手支在茶台上,抽烟,改稿。枯藤在我笔下发了芽开了花,老鸦在我的方格纸里,飞往春天的方向。我让夕阳挂在树梢,让岩石长满甜蜜的味道。
唯一不足的是,天越冷,柴烧得越快。
后山便是树林,满地枯朽的树枝。
我捡干的背回来,然后用锯子锯成一节一节的短木,再竖着咔吧一声劈开。
我对劈柴这种活儿非常感兴趣,武侠小说中隐居山里的高手们,通常会通过劈柴来保持自己出手的能力,木柴被劈开时发出的“咔吧”声,极具治愈力,可以把一腔的烦闷都劈散。
所以,在不写稿的下午,在那寂寂的空院落里,我就像是一个厌倦了江湖的剑客,小隐隐于山野,每日里不停地拔刀,劈出,再拔刀,再劈出,辛劳得犹如傅红雪。
隔壁院子里的老人,会被我的劈柴声吸引过来。
有时候我们也会简单的聊两句。
他对我这个从城里跑来隐居的年轻人,很是不解,而我也对他的不解也懒得解释,有时候被问急了就胡乱应付几句。
这里的老人有着天底下所有的老人都有的八卦心里,他们同样会问我同样的问题:
多大了?
三十。
干什么工作?
自由撰稿人。
什么人?
作家。
哦,科学家,工资应该挺高吧。
撑不着饿不着。
结婚了没?
没。
这么大了为什么不结婚?
没找着合适的。
哦,这么大了,别挑花眼了,找个差不多的得了。
我原本觉得自己应该过上了隐逸的生活,但就是这么几个问题,又立马把我拉回了现实,让我觉得原来天底下再与世隔绝的地方,都是一样的让人讨厌。
你说长期生活在这种山仡佬里的老人,怎么也会说出这种大煞风景的话来?在这么个几乎与世隔绝的地方,他的这般年纪,怎么也一样的世故和庸俗了?我就是在受不了都市里的喧嚣和老家的世故,才像个吉普赛人一样躲到这个地方来逃避现实的,结果他一棒子又把我打回了现实。
于是,我就很不耐烦地问他,你儿子闺女呢?他们为什么不接你到城里看看?对了,你孙子期末考试考了多少分呀?进的是区重点还是市重点?你外甥毕业找到工作了吗?小儿子结婚的房子买了吗?儿媳妇要了多少彩礼?
老人被我问得都口吃了,最后来了一句,你这是抬杠。
说完,他撑着拐杖,一颠一颠地走了,都好远了,还能听见那欸乃的叹息声从胡同里飘过来。
夜色已经淡淡地从四周铺展过来,远山正在淡淡地融,院落在淡淡地融,我也在风里树里墙角风铃声里淡淡地融了。
我似乎想着什么,但似乎又没有想着什么。
我极想再写点儿什么,却偏偏又一个字写不出来,所有的思绪,都被化解在那一阵阵扎心的问题里。
我觉得觉得,这山村还真特么压抑。
我又开始想念我曾经熟悉的都市了。
我觉得在那里,或许才是我生活的真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