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单|2020:我的精神流亡
「2020,被“魔幻现实主义”扼住咽喉,在“俄国文学”里雪澡受洗,迷失在博尔赫斯的迷宫之中,最终,得以在《巴黎评论》里逃脱。」
我那时候在《太古和其他时间》中失去了知觉,布尔加科夫跳出来大喝一声:呔!我如梦初醒,放下手头写得正胶着的关于托卡尔丘克的毕业论文,跑去省图开启了一段阅读生涯的“自我流放”。胆儿肥得真像《大师和玛格丽特》里的那只黑猫,我这样安慰自己:一个艺术至上主义者的“堕落”(不写论文读“闲”书)算不得堕落。
布尔加科夫可不管这些,他拉着我一路狂奔,如梦似幻,在耶稣和撒旦之间狂魔乱舞。托卡尔丘克的“太古”早被抛到九霄云外去了。

"手稿是烧不毁的。"
"陀思妥耶夫斯基是永生不死的。"
"谁告诉你,世上没有忠贞不渝、真正永恒的爱情?真该割掉这个说谎者的臭舌头!"
——米哈伊尔·阿法纳西耶维奇·布尔加科夫《大师和玛格丽特》
我后来在《百年孤独》中醒来,马尔克斯嘴里叼着雪茄,欲言又止,学着他老哥海明威犀利如鹰的眼神,像是说:“我说过吧?用我的良心担保,《大师和玛格丽特》是一本美妙绝伦的书!”
我默不作声,怀想马尔克斯去见马克思的那个遥远而落寞的春日黄昏,我第一次在书摊看到《百年孤独》情景:它和一本玫瑰色的《霍乱时期的爱情》躺在一起,活像一对情侣。我如鱼得水,买回家连夜读光了《霍乱时期的爱情》却将《百年孤独》束之高阁。
我不记得马尔克斯给我托过什么梦,但是内里有声儿说:小子(zèi),是时候(读《百年孤独》)了。我快马加鞭,一口气从《百年孤独》读到《爱情和其他魔鬼》。

“买下一张永久车票,登上一列永无终点的火车。”
“不论在什么地方都要记住,过去都是假的,回忆没有归路,春天总是一去不返,最疯狂执着的爱情也终究是过眼云烟。”
——加夫列尔·加西亚·马尔克斯《百年孤独》
“我一向认为比起信仰来,圣灵更关心的是爱情。” ——加夫列尔·加西亚·马尔克斯《爱情和其他魔鬼》
瘾还没过够,就被略萨给拽了出来。他二话不说,先给我点上一根烟,我们进入一家老的掉墙渣的咖啡馆,他叫了两杯薄荷马黛茶,然后开始胡诌八扯,给我讲了一个《胡利娅姨妈和作家》的故事还不忘穿插若干个像餐后甜点的在利马发生的奇闻逸事。我刚开始以为是酒鬼的胡言乱语,但当他走后,我一思量:这家伙,怎么能想到这么讲故事?整个儿浑然天成!
我妒忌略萨的才华,于是连夜翻墙进入博尔赫斯当馆长的阿根廷国立图书馆,终于找到那本《给青年小说家的信》,捧起来狼吞虎咽,酣畅淋漓。

博尔赫斯问我有没有读过他的《阿莱夫》,我像只老鼠一样,无处躲藏,只好悻悻地说:“我承认我在23岁根本就读不懂这本书,我不想装模作样地说,您似乎在用百科全书式的才华讲述时间和深渊……我不懂您在讲什么,我的生命已经被博尔赫斯刺穿了。”
他对我的回答笑而不语,并示意我可以在这座百年图书馆自由浏览。魔幻的是:我竟然在那里看到了“现实及以下主义”诗人罗贝托·波拉尼奥的《浪漫主义狗》,或许我已进入了博尔赫斯的时间迷宫之中而不自知。我可以在文学史上任意跳跃而不滑落,甚至可以直接来到几百年前甚至百年之后的文学现场。

唯有狂热和诗歌能诱发幻景。
唯有爱和记忆。
不是那些道路平原。
不是那些迷宫。
直到最后我的灵魂遇见我的心。
它病了,没错,但还活着。
——罗贝托·波拉尼奥《浪漫主义狗》
我在幻景中听到:有人在爵士乐酒吧读聂鲁达的《二十首情诗和绝望的歌》;有人胡吃海喝,说马尔克斯给略萨妻子提供过特殊帮助;有人将胡安·鲁尔福和胡里奥·科塔萨尔奉为圭臬。接着就陷入了混乱。
全世界的文学大师们从发黄的纸页中涌出来,比海明威《流动的盛宴》更为夸张,所有人都穿着西装,只有鲁迅是站着喝酒而穿长衫的唯一的人。
我想起读《故事新编》的那个幻灭的清晨,读《彷徨》的那个陷落的午后,读《野草》的那个灼热的夜晚。我面对鲁迅,就像个被罚站的学生。
“当我沉默着的时候,我觉得充实;我将开口,同时感到空虚。”
——鲁迅《野草》题辞
我呆在那里,神游物外。鲁迅说:“托尼思想,魏晋文章,可晓得么?”我大惊失色,想起被尼采灼烧的那些日日夜夜,被托尔斯泰凝视心灵的那些黎明,逃不过的,每个人难以逃脱自己的手掌心。
托尔斯泰和另一个大胡子窃窃私语,那人羞涩得像刚出生的婴儿,我认出他就是陀思妥耶夫斯基,我赶忙跑过去说:“您的《赌徒》是我当下阅读过的最精彩的小说之一,无与伦比的阅读快感,没错,您的文笔能够让读者在阅读时达到颅内高潮!”

“我觉得,只有阅读您,一个人才能略微领略人类灵魂中最善良与最龌龊的隐秘情感,才能真正窥视那种激烈而阴郁的芜杂心绪,才能真正明白人可以卑贱到何种地步又可以纯真到哪种程度。您的书太沉郁了,我觉得一个阅读您作品的年轻人他禁不住这么大的悲痛,他难以想象那些阴暗角落里生活着的人的处境,他甚至不能够去感知您倾注的滚滚心血。”
纳博科夫看不下去了,他走过来,把我拉到一边,说道:“托尔斯泰才是俄国最伟大的小说家。撇开他的前辈普希金和莱蒙托夫不说,我们可以这样给俄国最伟大的作家排个名:第一,托尔斯泰;第二,果戈理;第三,契诃夫;第四,屠格涅夫。这很像给学生的论文打分,可想而知,陀思妥耶夫斯基和萨尔蒂科夫正等在我办公室门口,想为他们自己的低分讨个说法。”(《俄罗斯文学讲稿》)
我不敢多嘴,生怕他又说出什么叫我难堪的话。他缓缓地,像一个优雅的口技演奏家,从他嘴中发出如蝴蝶翅膀扑扇一样微弱的声音:“我并非一只轻浮的火鸟,而是一位固执的道德家,抨击罪恶,谴责愚蠢,嘲笑庸俗和残忍——崇尚温柔、才华和自尊。”(《独抒己见》)

纪德等纳博科夫走后,一直在我身旁转悠,露出法国人才有的矜持和高贵。他像是对空气说话一般:“我认为,陀思妥耶夫斯基将永远是所有小说家中最伟大的一位。”(《关于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六次讲座》)
我从未对他的观点表示赞同或是反对,我说:“我认为纳博科夫、博尔赫斯和卡尔维诺是一类作家,他们崇尚艺术迷宫和精神探险,而你们是另一类。”
纪德像是祈祷,嘴里念念有词,“你们要进窄门。因为引到灭亡,那门是宽的,路是大的,进去的人也多;引到永生,那门是窄的,路是小的,找着的人也少。”
我回想读完《窄门》之后的顿悟:“人生就是炼狱。”纪德像能听到我的心声似的说:“不,进窄门之前是魔鬼,进去之后是上帝。”我被他这句话震撼到了。
纪德和我谈了自己的狂热粉丝苏珊·桑塔格的书《反对阐释》,后来将我介绍给美国著名文学期刊《巴黎评论》,《巴黎评论》主编说我可以跟着记者参加访谈,我有幸成为当面访谈20和21世纪文学大师的人。
约翰·厄普代克、奥尔德斯·赫胥黎、约翰·斯坦贝克、卡洛斯·富恩斯特、威廉·福克纳、詹姆斯·乔伊斯、菲利普·罗斯等都告诉我:“文学是钻木取火,小说是用你的血肉和灵魂雕刻出来的隐形艺术。小子,你还欠着火候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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