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

我来美国整整一年了。

365天里的许多画面都像蒙太奇拼接起来那样不真实，但一年前的今天我记得尤为清晰。

抵达洛杉矶的那天。我租好的房子断电断水了。刚把行李放在地上，就发现自己在异国的第一晚居无定所。

十二月底的落日很早，屋子里黑漆漆的，我只好坐在门廊上就着路灯的光吃下机后的第一顿饭——不好吃的有点凉掉的炸鸡。幸运的是，租房公司还算负责地说很快来接我去别处过夜。而我的心情也没由来得一直很好。从沐浴到加州的阳光那刻就傻乐着，直到星星爬上夜空，竟觉得在门廊上吃饭也别有乐趣。

第二天，我凌晨四点醒来。还不太确定怎么打网约车，于是决定背着过夜的行李一路走回去，看看水电恢复没有。

太阳初升的街道寂静无人，我就跟着导航走了半个来小时。身体有种异样的疲惫，但每栋住宅，每个小院，街角的垃圾，甚至迎面走来的流浪汉都刺激着我的神经。陌生又新鲜。

房间里水电还没有来，但我可以就着阳光先收拾一番。屋里堆着我两大个翻开的行李箱，提前送达的十几个快递。我的室友都还没入住。两层小屋里只有我一人，四周悄无声息。

在厕所，我才发现自己来月经了。我就穿着这条带血的内裤在清晨走街串巷了半晌。

那是2020年1月1日，我在美国的第一个早晨，今年的第一次月经。

第一天遇到的这些事情，我到现在还没给爸妈讲过。

那天晚上，等人接我去新住处时，修水管的师傅一直陪着我。 他说你心态真好呀，我遇见的好多留学生遇到这种事一般都要崩溃了。

我到现在还记得这句话。那是一个醍醐灌顶般的自觉时刻：或许我比想象中坚强很多。我其实并没觉得遇到了多大的麻烦，尽量在苦中作乐呢。

我想这同月经一样是对我下一段人生的绝好预言。

接下来的时间被按下了加速键。我遇到了很多朋友，很多可爱的人。第一次见识真正的电影片场；我考了驾照，我买了车；病毒在春假爆发了；我在湾区暂居，每天都可以去海边散步，舒昱滔陪着我练车；我拍了好多片子；我有了心心念念的世界上最好的小狗；我又回到了洛杉矶，搬出来一个人住，真正意义上有自己的家了……

其实每一步都是很累的，都是拼尽全力踏出了自己的舒适圈，都是疲惫地学会照顾自己和他人，不断变动却又看不清未来。然而我回想起这一年时，却只记得那些激动人心的部分。

现在我住在芝加哥的市中心。今年已经下过了几场雪，房间里暖气很足，我时常自制点热巧克力和茶。狗狗睡在沙发上，客厅里摆着我们装饰了很久的圣诞树。

我第一次畅想在美国的圣诞节是两年前，而一起出国这件事，是在我们认识之初便说定的。那会儿我们还没毕业。还窝在北大的小宿舍里。在最好的规划中，我们应该都在纽约上学，一起住着有些档次的公寓。圣诞树可以买贵些，能用好几年。我可以经常收集挂饰，买一些玻璃的，陶瓷的饰品挂上去，每一年收藏都更丰富些。等我毕业后，它就是一棵世上最珍贵的，挂满回忆的树了。

我最终买了一棵最便宜的树，亚马逊上四十刀。还有一整套配好的塑料挂饰，一大盒就有百来件，从盒子里拿出来的时候，金粉簌簌地往下掉。但是它还是一棵很美的圣诞树，热闹的红白相间，是我不曾想象过的样子，出现在我不曾想象过的生活中。

命运兜兜转转，谁也没想到我们会在芝加哥过节，更没想到我们竟然还能同住。幸好就算很快要搬离，他还是很愿意陪我倒腾出一个像样的冬天。

直到此刻，回忆起第一天我独自一人，蓬头垢面地坐在十几个纸箱子里的情景，才觉得恍如隔世。很符合剧作法的，结尾的主人公已经与开头时截然不同了。

何其有幸在这个颠倒疯狂的一年，迂回曲折地，最终拥有了曾经向往的未来。我想本命年确实待我不薄。它其实塞给我了诸多苦难，我只是还没尝到苦涩就囫囵地将其咽下。

希望来年更好，希望世界和平，希望人类进步。希望我永不知苦涩，提着这口气一路往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