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短篇小说】在公司里
三年以来，这家长沙中型企业的业务始终停滞不前。当公司人数发展到四百人以后，就再也壮大不起来了。多年来，办公室里死气沉沉，员工萎靡不振，要不是靠着先前积累的好名声，早就该破产倒闭了。
多少知名的咨询公司，多少顾问都被请了过来，均无结果。不论是空降人才，还是内部轮岗，全都一无所获。没人能说明白哪儿出了问题，但它的的确确就是生病了，整个公司上下就像被施了魔咒一样。
那些新招进来的员工，但凡有点能力的，都待不了半年。
几乎每个月都有人才流失，尤其是那些刚冒出点风头来的新人，很快就会因各种各样的原因离开。
把这些人赶走，看起来像是有预谋的，但寻不到丝毫蛛丝马迹。
为了弄清缘由，老板曾在管理层会议上多次发怒，挨个把中层管理者骂了个遍。他察觉到问题正是出在这些人身上，可对此毫无办法。每次强压之后，公司风气会稍微变好，但是很快又恢复原状。
到了五月的中旬的一天，市场部门又有员工提出离职，这是半年来的第三个，此事引起了老板的注意。
因为这三个新人中，他亲自面试了其中两位，并认为这二人不论是经验、人品与个性都与公司高度匹配。他甚至当场做出判断，这几个人至少能在公司待2-4年以上，可最终一个也没能留下。
老板立即命令人事总监去调查此事，总监又安排了她的一位下属。这位下属接到命令后，将市场部主管约了出来，打算就此事问个明白。
下午四点，两个岗位平级的人面对面坐着。
人事看起来十分谨慎，就如同警察审问嫌疑犯似的。
她率先开口了，
“根据我的统计，差不多每个月市场部都有招聘需求，但是约过来的人要么你不满意，要么在入职之后，又在极短时间内选择离开，请问这当中的原因是什么？”
市场部主管坐在对面，嬉皮笑脸，一句话也没松口。
人事被惹急了，她可是带着任务来的，今天必须听到一个合理的解析。
她绷着脸，态度强硬的说，
“你最好都跟我坦白了，那三个人为什么提出离职，我猜肯定不是因为能力或薪资问题。作为人事，这样的事我见过不少。你就老实承认吧，再这么耗下去，对大家都没好处”
也许是听出了对方的压力，市场部主管收起了他的傲慢，十分平静的说，
“都是我干的”
“是你干的？”
“没错”
“他们全都是被你赶走的吗？”
“全部是，而且他们都该走，一刻都不能留在公司”
人事主管被吓得不轻。她原本以为这会是一桩很棘手的麻烦事，却没想对方竟然如此爽快便认罪了。
她追问道，
“这全是你一个人的主张吗？”
“是的”
“那三个新人究竟做错了什么？”
“他们什么也没有做错”
“那就是什么地方得罪你了”
“没错”
“哪里？”
“哪里！原因你我都心知肚明”
人事主管对此话感到一知半解，示意对方说个明白。
市场部主管直截了当的回：
“说清楚，别装了，这样的事你我都干过不少，说不定你比我还要做得更出格呢。难道你就没有因为妒忌而赶走过几个年轻实习生吗？这样的事在公司里可经常发生”
这一下，人事主管有点紧张了。她回想起自己曾带过的那些下属，要是某人因工作出色而展露头角，她也会内心失衡，巴不得此人早点走呢！
坐着的两人沉默许久，互相看着，彼此没有交流。
一会后，人事含含糊糊的问，
“不管怎样，你都得给我一个答复，这样我也好跟上级交代”
事已至此，市场部主管也不打算再遮遮掩掩了。
他说：
“要我告诉你也可以，反正都要在上级面前去胡编一些故事。你我年纪相仿，现在都做到了中层管理者，而上面呢，至少还有位总监管着，位置不上不下，权利不大不小，要在夹缝中讨份工作，实在不容易啊，而且说不定哪天就被莫名其妙的踢出了公司”
市场部主管继续往下：
“差不多半年前，有一天快下班了，我的上级突然把我叫进办公室，说部门要扩招新人。他之所以下此命令，全是来自老板的压力。但是为什么招人，以及要招哪类人，招进来做什么事，老板压根就没想过。”
“总监把我留在办公室里，同我讲了许多话，可是这些话毫无关联，东一句西一句，弄得我是一头雾水。大概一个小时后，他才允许我起身离开。就在我走出办公室后，忽然间就想明白了，我的上司压根就没想招新人进来，纯粹是为了应付老板而已。于是我心想，那行吧，招吧招吧，反正最后一个也留不住。
第一个入职的是个25岁的小伙子，说实话我挺欣赏他的。他头脑灵光，思维活跃，做起事情来一点也不拖沓。
第一个月里，他老老实实，我说什么他全照做，从没有半点怀疑。可一旦等到大家混熟后，这小子便翅膀硬了，对市场部是各种挑刺。
有一回上班，我们小组坐在一块开会，我把几乎要定下来的方案放到每个人面前，假装让大家提点意见。跟我许久的那帮老同事聪明的很，大家嘻嘻哈哈就算过了，最后轮到这个新人。没想到这个毛头小子居然拿出笔记本，当众提出来好几个错误。比如他建议把logo改成蓝色，要求删除文档里几章无用篇幅，以及建议重新编写公司简介。
接着呢，他又在给客户的PPT里挑出来诸多毛病，质疑文案太过生硬，底色配图过于老气等等。
我当时就发脾气了，冲着他吼，‘你什么都不知道，你连公司卖什么都弄不清楚’。经过这一次之后，他老实了一段时间。可是很快，他又惹毛我了。
这回是整个市场部全员开会。
20个人分坐在一张大桌子两旁，最中间是我的上司，也就是市场部总监。在总监说完之后，轮到小职员发言。谁知那愣头青自告奋勇站了出来，当着我上司的面，重复了上面的那些话。
除了控诉我，他还质问所有在座者，说我们的营销思路落伍了，指责大家压根不懂年轻人的心思。
为了证明自己的才华，他把处心积虑准备好的文档拿了出来，当众念给我们听。啊，我当时就差点动手收拾他了。
总监听完他的汇报后，脸上笑盈盈的，亲切的当着所有人的面表扬他，夸他敢想敢做打破常规。在表扬这个新人的同时，总监还不忘几次提及我的名字，说让我好好培养下属。当时那一幕场景，我到现在还记得呢。
可我一点也没生气，真的。
我在想，夸吧夸吧，我迟早要让他付出代价，谁也别想这么快就骑到我头上去。
一个月后，我便找了个理由把他赶了出去。当总监得知这个消息后，脸上没看出任何不满。他由始至终都十分平静，甚至连原因也不过问。
第一个新人就这么被我干掉了。你以为我是因为嫉妒而赶他走吗，这当中还有另外一个原因，我待会再跟你讲。
总之，经过这次风波之后，我变得更加大胆起来。我清楚，老板肯定是要继续招人的。招吧招吧，反正也不会有人留下来。
两周之后，你们又给我推荐了一个新人。
头一天上午，我安排他观看官网，学习产品知识。到了中午时，我特意找了个时间与他交谈。没想到他跟之前那人一样，噼里啪啦的讲了一堆改进意见。当时我就火冒三丈，断定他顶多在这儿待7天时间。
前两个入职者就这样被我赶走了，因为他们来的都不是时候。我招他们进来，可不是要听这些毛头小子指指点点，我在这儿熬了五年，还轮不到他们提出质疑”
人事主管吃惊的听着这一切，若有所思。以上这些事确实无时无刻不在职场上发生，都太过平常。
让一个新人留下或离开，这原本就是主管的权力。而大多数人都只会挑那些看起来笨笨的、长得顺眼的人长期培养。
此时人事主管忽然想起来，她打断对方的陈述，迫不及待的问，
“那第三个人呢？你为什么也要赶走。我记得她规规矩矩，低调本分，一点也没有爱冒风头的样子”
“你说的没错，她看起来是个好员工，刚毕业不久，社会阅历少。每天上班只管埋头做事，从不在背后多嘴，完全一幅老实人的模样。但把她赶走，我另有打算。
在她入职后的第四个月，一天上午，老板突然走进市场部办公区域，毫无征兆的发表了一番言论。他当着所有人的面表扬了这位新同事，并号召大家都向她学习。
我弄不清楚老板何时关注了她，也许是在电梯里，也许是在吃午饭时，但这突如其来的夸赞，让全体同事都感到害怕。
十天之后，这样的事再次发生了。这回换到了管理层会议，老板再次提到了这位新人，嘴 里不乏赞赏之词，并隐隐有提拨之意。
当时我就瞧见上司的脸沉了下来，这等同于是在羞辱他，暗示他工作平庸，不能识人用人。会议上，老板越是极力表扬新人，我的上司脸色就越是难堪。
会议一结束，总监便把我叫进了办公室。他冲着我一顿怒骂，把所有难听的话都说出口了。
中午，我怒气冲冲的把下属叫了出来，还是用那套老办法，挑明了要她主动离职。
那个姑娘伤心的都快要流泪。她不停的为自己辩解，对我推心置腹，说自己不是小人，也绝没有在老板面前打小报告，她把该说的话都坦白了。可我不管她是有真本事还是假装糊涂，都不能再留在这了。
你可别瞧不起我，也别埋怨我做事不留情面。实际上在公司里，有不少人都干过类似的事情。
想想看，我们多么辛苦才爬到今天这个位置，怎么能让新人随随便便就窜上来。
他们无知、无畏，但还没摸清楚职场上的游戏玩法。自以为偶然间结识了老板，同他说上了几句话，便能平步青云、职位晋升，这可真是太天真了。
你我同处在中层管理岗位，看待公司里的潜规则心照不宣。将这些新人赶走，并不全是我的本意。
要是哪一天你我突然得到了老板的称赞，那也是十分危险的信号，指不定你我的上级就该出手，神不知鬼不觉的将我们给赶出公司。
你要是发现老板频繁表扬某个人，那绝不是要成心提拔他，而恰恰是想借此人来敲打高层，完全将小职员当做利用工具呢。这就是我要跟你说的另一个原因”
审讯问完了。
人事主管一时没有说话，就以上辩解思考了许久。她回想起上个月人事部门发生的一件事，也曾有个能力不错的同事，因莫名其妙的原因而离职了。临走前，那人还对公司制度颇有微词呢。
“你还有什么要补充的吗？”神情疲惫，最后问道，
“你还有什么要补充的吗？”
“没了”
离开前，市场部主管为彻底点透对方，防止产生歧义，接着说了下面这段话，
“在职场上，我们都不喜欢比自己聪明的人，但乐意把这些聪明人变成下属。可要是这些人想爬的更高，那是绝不不能的。这话对你我适用，对我们的上司更是威胁。因此一旦让我瞧见这些苗头，那时候，不管是谁，就只能准备收拾东西走人了”
谈话到此结束。
直到第三天中午，人事主管才把调查结果汇报给了她的上级。人事总监在听完原委后，决定不对此事做任何深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