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思考死亡
我趴在炕上,脑袋像要炸了一样,嘴里哼哼着。我没有生病,我哼哼是想努力哭出来。这间屋子没有窗,关上门就只剩漆黑一片,我感觉不到眼睛到底是闭着还是睁着,脑袋里不停闪现一个场景:土埋半截的人。
这话常从爷爷辈的老人口中说出。我那时刚上小学,放学后没事就在家门口的大街上玩耍。三五邻居坐在路边台阶上闲聊,满嘴胡子的老大爷把烟袋锅子磕得哐哐响,边装烟丝边说:「土埋半截的人了,不想那些事了。」
老大爷不愿去想的那些事具体是什么,我现在已经记不起来,我觉得无非就是别人劝他再出来折腾一下,发挥余热之类。我记住了土埋半截的人这个概念,是因为老大爷每次说到这句,总会拉高一个声调。
这话并不是老大爷独创,在我后来的人生中也无数次从不同人口中听过这句话。他们有一个共同特点:年过半百,对余生没有更高的追求。
我觉得这句话好玩,每每听到都要想象一下说这话的人埋在土里的滑稽样。那时我对死亡的理解只存在于别人的闲聊里。大家说一个人死并不直接说他死了,只会说老谁家的老爷子没了。
更具体的死亡概念来自黑白电视:武侠片中魔头被大侠打了一掌,口吐鲜血而亡。我和小伙伴们会在玩耍时不厌其烦地重现这个场景。我一直觉得死亡是一件遥不可及的事,直到那个中午。
那天我爸妈不在家,让我在邻居家吃饭。吃饭时我见到一个奶奶,她是邻居大伯的母亲。大伯把她扶起来挪到炕下的木桶上,她眼窝深陷,颤颤巍巍,苍白的脸像极了包着一层皮的骷髅。
她坐在木桶上如厕,在我的角度正好能看见她的胯骨。那个胯和我在学校坐的椅子一样,棱角分明。坐在我旁边的大娘端着饭碗小声叹道:「活不了几天了。」我听到这话,脑袋里突然蹦出了一个土埋半截的人。
就像是把脸浸没在搪瓷盆里憋气一样,我觉得我被某种东西包围了。把碗里的饭胡乱扒进嘴里,丢下一句吃完了,我跑进了那个没有窗的屋子。关上门,趴在炕上,我开始胡思乱想。
我想象那个奶奶被土埋到腰的样子,埋到胸口的样子,埋到脖子的样子。想着想着土里的人就成了我自己。我开始害怕,先是怕不能动,然后怕窒息。后来我又开始计算,计算要多少年后我也会变成那个样子。
我预计我能活一百岁,不过还剩八九十年的时间。那时的我觉得一百以内的数字都太小,我实在是不能接受我的一生只剩这么短的时间。这巨大的无力感压着我,我呼吸困难,把脸埋在胳膊里,哼哼着想要哭出来。
我不记得我有没有哭出来,因为我在黑暗中睡着了。那以后的很长一段时间我像中了魔一样,一想到孤单地躺在冰冷的木匣子里,四肢不得伸展,我就无比恐惧。
后来我读马尔克斯的《百年孤独》:何塞.阿尔卡蒂奥第二因为恐惧被活埋,求他的母亲在他死后把他的头砍下来放进棺材。他的母亲照做了,我想这也不失为一种解决办法。
那个下午之后又过了一段时间。在一个熟睡的后半夜,我被一阵急促地拍打窗户声惊醒,外面喊道:「起来吧,那谁家(我那个邻居大伯)的老太太过去了。」然后我父亲就从炕上下来穿衣服出去了。
在大家的帮助下,老奶奶的丧事办得很顺利。那个晚上我也知道了一种新的形容死亡的方式:过去。这寄托了生者的感情,他们相信那个永远不会再出现在自己生活里的人去了另一个地方,她只是过去了而已。
一个人的死亡可以分为三个阶段:之前、当时和之后。知天命之年自嘲为土埋半截,死亡的那一刻叫做过去了,在别人的谈论里就是这个人没了。
后来我慢慢长大,慢慢明白许多事情。每长大一岁,我都会觉得我的余生比我那个下午计算的要更长一些。现在我到了而立之年,又想起二十年前那个下午,才发现那是我迄今为止第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对死亡的思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