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09 Starry Night
听到海浪拍打礁石，海风低吟呜鸣，城市的声音消弭，灯火万家却悄无声息，两个人的呼吸声交织，他听到了自己的声音。
01.
吴磊其实没睡着。
车晃晃悠悠驶出机场路，不见车水马龙，却也是凌晨四点已然天亮的背景。即便是沉睡了也未曾休憩，就连黎明好像都比别处要早来一些。也许是因为繁忙，他想，在这个城中被困住的人，将这份拼命甚至都传染给了城市本身。
他嗜睡，但不喜在代步工具上消磨时间，就算是凌晨。飞行尚可有书为伴，可他也拿轿车没辙，只能戴着耳机发发呆，畅享构思他也无法描绘清楚的想法。有时候把自己代入新剧本的角色，于是本体自身终于得了清闲，一点点一点点地尝试逃离这个飞速前进的铁怪兽。
就差一点，就差一点。铃声在耳边近距离响起时，吴磊抬起头，以为自己又忘了关上前些天赶行程定的闹钟。不属于自己的那部分灵魂一点点抽离，他低头看了一眼屏幕，没有多想地划开了通话。
“你也没睡吗？”
耳机里的歌曲被替换成一阵虚无的电频音，接着被那边有些疲倦的语气打破。没有什么问候，好像也没有在期待吴磊的回答，那边的人没给留下插话的机会，语速不比往日，有些慢吞吞的。“或者你又早起了？”
吴磊有时觉得，同理也是某种程度上的默契。譬如现在他不用再多听这个人说什么，就知道他大概郁结着度过了今天的前几个小时，不然也不会毫无前因地拨给自己一个凌晨四点的电话。他想说点有趣的话安慰对方，可大脑并没有施救的意思，想来想去，他只能说，“怎么醒这么早？刘昊然，我以为你今天放假了。”
“昨晚睡前看完了一本书，陈导的自传，所以睡得很晚。躺了一会发现睡不着，所以干脆醒着了。”人生里再普通不过的一天。很有逻辑的一段话，对方看不到，但吴磊还是点了点头，“我回来跑一个品牌活动，今天上午十一点的，所以搭了红眼就飞回来了。”
“也记得休息。最近你行程都挺满的。换季记得多注意下。”
倒是被刘昊然反过来关心，吴磊有些恼于自己的嘴笨，却又不敢直接开口询问刘昊然的坏心情。两个人不约而同地沉默下来，吴磊往窗外看了看，陌生的街景也没能帮到他什么。最后他还是先开口， “你很少这个点给我打电话。” 其实他们有一段时间没联系，说不意外是假的。但不问为什么，也不提怎么了，像是两个人成年世界里的默契。
况且，没有人会在天亮前给别人打电话吧？这句话出口，好像把刘昊然也问住了，过了几秒才缓缓回答，“只能想到你。我好像不擅长这样，更不擅长和别人这样。这个点，我只可以打给你。”
吴磊轻轻嗯了一声，知道剩下的部分用不着自己开口，刘昊然会自己完成。他伸手把午夜电台的音乐拨得大了些，为了不让第三个人听到这场对话。他把车窗摇出一条小缝，十月的风毫不吝啬地向他俯冲，一阵凉意扑面而来。路两旁的照明灯顺着高架桥一路亮下去，一眼望不到尽头的路，就好像北京的日子一般。
“这个时候的路上就有不少车了，是不是。有时候从城市的西边来，又向着南方离开。我们大部分时间是乘客，车上的乘客。”
刘昊然的声音自然算不上优美，可吴磊还是会觉得只属于他自己的平和淡然，是自己生活里亟缺的事情。好像一首散文诗。重复的音节，偶尔起伏的音调，和难以言喻的美感，吴磊实在想不出更好的比喻。吴磊不想打断刘昊然，只短短嗯了一声，证明自己在听。
“我觉得，不是因为时间过得太快，大概是我走得太快了。大家会说，刘昊然，你顺风顺水，真的很幸福。可风有它的风向，我也应该有自己的速度才对。
“偶尔这么想完，又觉得太对不起和我一起实现这一切的人，我的成功不只是我的成功。可是再想的时候，又会觉得，如果我的成功，只是我的成功就好了。
“我其实不是这样的人。我不喜欢一眼就能望得到头的路，因为那样的路是已经被铺就好的，就算路上没人，总归是有前人先替我踩出了路。前几个月进组拍电影，一个念头突然就出现，说，刘昊然，这样的日子什么时候能结束？我从前没想过，以后大概也不敢想。”
几个逻辑全无的语句后，两个人都在沉默着。平时都不热爱寂静，此刻却生怕彼此做了第一个开口的人。吴磊猜不透刘昊然，却一下子明白了他抽象的语句。好像被一股力气推着，不是起于青萍之末的风，而是卷我屋上三重茅的八月秋风。该往前走吗？拒绝好像成了天大的错误，可接受又不像是自己的命运。
他想，我们都是这个世界的参与者，也都是这个世界被汲取的养料而已。源源不断又前仆后继，这个世界看上去缺不了他们，但其实谁都没有了不起。那种“换成是谁都可以”的可怕设想总是被自己掩埋在角落，不敢去想，但是却实打实地存在着。
他想告诉刘昊然，其实不是这样的，绝对不是。我们都是自己生命的主宰，路都是从自己的脚下走出来的，谁也不是谁的人生。但他突然又想，比起反驳，刘昊然此时想要的大抵是认同，甚至不发表自己的立场也好，大概只陪着他就好。
吴磊开口时的坦诚让自己都有些意外，“我也会这样想。很少，但是觉得想过。”其实我懂，刘昊然，我都懂的。不只有你痛苦，不只有你想停下来。不只有你对着午夜航班发呆，不只有你对着被压缩到极限的日程表睁着眼到天亮。有人和你一起痛苦，就算不能分担也会好受吧？
“你还记得吗？你的二十岁。你出了见风，有一句话我一直记得很清楚。”
吴磊有些不确定地背出来，“我期待在未来的日子里，被风雕刻成不同的山川与河流。是这样吗？我也有可能记错。
“我一直想告诉你，但总是找不到机会。要我说，你早已经是自己的山川与河流了。比起见风…
“别怀疑。你就是风。”
吴磊很少做安慰者的角色，一字一句都挑拣得仔细，生怕自己说了不好的话。那边好像愣住了一样，久到吴磊甚至以为刘昊然可能是不小心睡过去了，那边的声音再一次把他唤醒。
“其实，我也有点想你，磊磊。”
02.
再次把这段回忆唤醒时已经是小一个月后，这样的一段时间，让吴磊已经没法把具体细节记得太清。他不记得谁说话更多，谁先把电话挂上的。他只记得，把眼神重新放远到路面前方时，天边泛起光芒，路灯已经暗了下去。
接着就是在片场连轴转的一个月，等他意识到时，温度已然渐渐回落，又是新的季节。杀青大吉后难得有了闲工夫，工作室也不放过他，见缝插针地给他安排了几个活动。最后一站在厦门，湿热的海风卷着浪向他奔涌过来时，窗外已见不到天光。他躺在酒店的大床上，被灯光包围，百无聊赖地刷着手机。朋友圈闪出了刘昊然的头像，他点进去刷新，刘昊然的名字和几张配图下面，同是厦门的定位着实让他的心停了一拍。
他戳开头像想给刘昊然发消息，编辑好准备发送时却迟疑了一下，最后从通讯录里翻出刘昊然的电话，没怎么迟疑地拨了出去。那边刘昊然接得也爽快，“怎么突然打电话过来?”
“你也在厦门吗？”
吴磊拉开车门钻入副驾驶时，没有叙旧，没有问候，第一件事情竟然是把帽子和口罩都扒了下来，随后又深吸一口气。驾驶位上刘昊然看他手忙脚乱的样子，不禁笑了一下，随后又被吴磊瞪回来。“笑什么。厦门太闷了，我总感觉我会缺氧。”
他看刘昊然穿着一件宝蓝色的卫衣，兜帽绳左长右短的耷在胸前，一只手搭在方向盘上，朝吴磊转过头来，“戴着口罩吧，不然被拍到了可怎么好。”
这着实是吴磊没有想到的开场，但他承认刘昊然说得有理。于是他把口罩重新带好，帽子叠好放在腿上，又转过头来和刘昊然对视着。时间概念差如吴磊，也能估计出他们应该是有大半年没有见面了，突发事件一茬接一桩，好像总没有太多时间留给身边的人。
“去哪里？”刘昊然拉下手刹，这样问。
“远一点。远一点的地方就好。”
翻了翻导航，他们决定沿着滨海公路向南行驶。当然，这其实算不上什么决定。道路宽阔，昏暗的天色使得他们成了这路上唯一的访客。依海而建的大道视野极好，随便往哪边张望都是泛着月光的水色。时有时无的沉默，两侧的车窗都大开着，气流声飞快从耳边掠过，让两个人的对话不由得加大了分贝。
“怎么突然想到要找我？”刘昊然目不斜视地问。
“看到你也在厦门，觉得太久没见你了。”吴磊一五一十地说，也不需要什么花哨的回答。
“是太久没见了。感觉之前就算再忙，也总有一星半点的机会参加同一个活动。”也可能是吴磊的错觉，车速慢了下来，刘昊然的声音变得清晰起来。前面红灯入眼，车缓缓停在斑马线外。
只有不熟的人才会叙旧，吴磊觉得这好像是社交场合的默认准则。对彼此的近况了解，所以就没必要去问最近过得怎样这样的话。他知道刘昊然最近有好几部待播影片，又在马不停蹄地筹备新剧，其实他都知道。可嘴唇开开合合，他还是没忍住开口说，“最近睡得好吗？”
红灯的时间很短，短短一个来回的对话，已经重新闪了绿光。对向上驶过几辆车，刘昊然像是着急赶路般，一脚油门蹬了出去，跑过了两个路口，才思考好这个问题的答案。
“很神奇，但那天之后，没再睡不着了。”
这句话的语气轻松，连带着吴磊也莫名其妙地放下心来。道路两边的街景逐渐从林荫路转变，并不繁华但却灯火通明的民宿酒家。霓虹灯管有些繁琐，一下子带着几种色彩撞进眼里。吴磊转过头看，大海在刘昊然左侧川流不止，可吸引他的好像从来不是哪一处风景。
刘昊然安静地开着车，吴磊如往常一样缩在副驾驶。风把两个人的刘海吹起来，乱的不像话，偶尔彼此打量一眼，都弯起眉眼笑起来。
如果说吴磊有什么当下一定要实现的愿望，他只希望这只是两个普通人，在平凡城市里的平平一夜。
03.
身后风铃声响起来，吴磊转过头去看，身后刘昊然捧着两杯热饮从咖啡馆出来。刘昊然借着门廊的光看了看标签，把左手里的纸杯递给了吴磊。
温热的手感顺着掌心蔓延，吴磊轻轻说了一句谢谢，把帽子扣的更紧了些。刘昊然没带帽子也没带口罩，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只差挂个灯牌写上自己的名字。想到这里，吴磊也觉得没什么应当在意的，于是把口罩摘下来，没有隔阂地融到空气里。两个人肩并肩，脚步算不上快，一起顺着海岸线，背着风朝南边走着。
热饮入喉是巧克力的味道，海风从侧后方拥抱上来，是不冷却刚好让人感到凉意的天气。
被圈出绿化区的海岸线其实不长，却被两个人走了很久。细细碎碎间其实都是没营养的对话，没有谁去刻意引导话题，想到什么就聊上两句，说到好笑的地方，两个人笑得凑到一起去。偶尔两个人的肩膀靠到一起又分开，一点点温度顺着卫衣布料渗透过来。路灯从刘昊然那边照过来，吴磊整个人被他的影子包裹住，只觉得隐秘又安心。
“这么多久了，从来没有合作过的朋友，好像只你一个。”刘昊然的语气一如平时，没掺杂太多感情色彩，说出来的话却没有什么上下文。“仔细想了想，好像真的是这样。”
“我的荣幸，刘昊然。”两个人都笑了起来，吴磊撇撇嘴，又补了一句，“这不是很好吗？”
我们凑在一起不需要什么理由，不是很好吗？
吴磊没本事把这句心声说出来，又觉得若是两个人有默契，刘昊然必定能懂那句反问的意思。路灯照亮的范围在身后就止住，前面一块没被照亮的狭小空间，是一段可以歇脚的木栏杆。一道分界线把海和地划得分明，深不见底的是海，连在一起的是土地，可仔细想来，这两个形容词互换也尚可。
天色已然完全地暗了下来，身后方才行走的道路上偶尔有夜跑的人经过，带着脚步声跑近又跑远。
两个人有默契地站住又停下来。刘昊然趴到栏杆上，手悬在半空中。吴磊贴着他站住，放眼远能隐约看得到远处灯塔的探照灯和因此被照亮的礁石。
“太累了的时候，也要记得休息一下。”这话出口听上去笨拙又没有营养，吴磊轻轻咳了一声，“偶尔逃跑也没什么。工作室也不能拿你怎么样，刘老板。”刘昊然听了这话笑起来，“吴总。”刘昊然伸手过来，两个人默契地碰了一下纸杯，把可可当做酒精豪饮，紧接着是一段悠长却不生硬的沉默。两个人对着海面，没有交流却好像已经沟通许久。面前正对着的沙滩上，偶尔能看到支起星星点点几个帐篷，远处有的是大片铺开的海水和月光，带着温度的银色柔和覆盖一切，好像一切都被镀上了光。
其实甚至不需要目的地，逃跑的过程就已经足够让自己幸福了。不回头地跑，风狂啸地奔，末路般地逃。但别跑到太远的地方去，吴磊这样想，要方便让我找到你。
不久前的那个可以被称作夜晚的清晨突然闯进他的回忆。刘昊然有些被电流声模糊了的声音响起来，说他不喜欢能够看得到尽头的路。他漫无目的地抬起头想去看刘昊然，却刚好对上刘昊然凝视着他的眼睛。
那一瞬间，吴磊听到海浪拍打礁石，海风低吟呜鸣，城市的声音消弭，灯火万家却悄无声息，两个人的呼吸声交织，他听到了自己的声音。
“我其实很高兴，因为你愿意和我说那些。”
分不清发热的是掌心还是热可可，纸杯隐隐有被自己捏变形的趋势，其实吴磊本还打算再说些什么，例如脆弱只给我一个人看，会让我觉得我们真的关系很好，例如我们都会有这样的时候，所以告诉我也没关系。可他刚要开口，所有的话语都被刘昊然抬手止住，他转过身子，像是询问今天的天气一样问，“要抱一下吗？”
其实这也算不上什么询问，刘昊然伸出手的距离已经足够把吴磊揽过来，但他还是问了。吴磊一晃神的功夫，刘昊然和他中间已经只隔了一杯热可可的距离。慌乱间，已经空了的纸杯掉到地上，可是来不及在意，他闻到刘昊然身上的明亮的柠檬香，清冽却没有攻击性，好像一只落跑的人鱼，下一秒就要重新潜回到海洋里去。两个人重新对上视线，真挚的，没有杂质的交换眼神。
吴磊没有点头，也没有出声，只是把脚往前挪了半步。视线里好像只剩下刘昊然一个人，没什么阻力地就拥抱了彼此，刘昊然的手揽在吴磊的腰上，动作很轻，让吴磊紧绷着的动作松下来，双手摸索着也拥上刘昊然的后背，被放大的呼吸声，应该不会被彼此窥探到的心跳，一个快要开始又即将结束的夜晚。
闭上眼睛，逃吧，一起逃到很远的地方去。离这个世界的中心越远越好。就算要永远马不停蹄地狂奔，就算永远也不能停下。
巧克力的香气重新充斥感官，这一次却带着不同的温度，温柔却决绝，吴磊闭着眼睛，任凭刘昊然撬开他的唇齿，一寸一寸地试探，一丝一毫地夺取。他身上的果木香让吴磊心跳加速，抱着他的手轻轻颤动，却又下坠在一阵前所未有的平静里。亲吻象征着什么？有时是爱情，有时是问候，有时是告别。
他想，来不及追究那些。身后正对着的轿车里有人举着炮筒在拍也好，聚光灯此时打在他们头顶也好，即使下一秒钟就要睁开眼睛，他们都要一起，在这一秒里沉没在这片带着潮气的海风里。
04.
“我们会有机会逃出去吗？”
“总有一天。”
天亮了。
End.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