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哲学·科学·常识》读书笔记
面对学哲学的人,人们的态度似乎大体分两派。一类人觉得哲学学生对智慧有永恒的追求,一类人则觉得学哲学本身就是一种愚蠢的理想主义。但学哲学其实真的并不能说明什么。第一次上哲学课,吸引我的根本不是什么上帝存在与否、知识究竟如何得到的争论,而是追求智慧的哲人如何轻而易举地把曾经出现在我脑海里、而我又无力组织成思考的意象,转换成一个个鲜明的观点。
其实美国本科的哲学教育就像数学教育一样不完整。除了古希腊三杰,笛卡尔、斯宾诺莎、莱布尼兹、休谟、康德、萨特、黑格尔,以及牵涉到政治哲学的霍布斯、洛克、马克思,其他任何一个哲学家我都没有系统性的学习过(当然一方面也因为当时没有那么多时间去上所有的哲学选修课),所以常常会发生普通的哲学爱好者比哲学学生对于一些哲学家了解得多的情况。毕竟在我的大学教育里,别说其他留下光辉历史的哲学家了,连尼采,海德格尔,维特根斯坦都基本不存在。
不了解哲学家并不是问题。陈嘉映也说过,即使是哲学教授,一辈子也很可能只参透一两个哲学家的思想。我也没觉得读更多名家可以彻底解决哲学困惑,毕竟浩瀚书海里,我不想读也没可能读懂的可真是太多了。我的问题在于,我不了解我学过的那些哲思是如何串联到一块,以至于对今天很多思想留下印记的。我在学古希腊三杰的时候,甚至从未想过古希腊文明的特殊性,只是把他们留下的文字当作理所当然的教材。哲学学派间的联系比哲学理论的正确性更加吸引我。
《哲学·科学·常识》对于我而言是个梳理脉络的过程。我计划是一边读一边整理,这样可以让我把之前碎片化的了解串联起来。整本书分为上篇与下篇,上篇更接近于哲学史,而下篇主要是重要概念的澄清。记录如下。
上篇
第一章 理性与哲学
在因果关系还不存在的初民时代,人们相信万物有灵。当时对于世界的了解中,事物之间通过感应相互联系,天上地下相互关联,比如日升日落与气温变化,月亮盈亏与潮汐起落。很多的感应是通过类比被了解的,通常人们相信形质一致,即使现在也有很多这样的思想残留,比如苋菜能补血、核桃能补脑之类的说法。
慢慢人类不再满足于感受现象,而开始追求对于世界的诠释,于是神话兴起了,随之而来的还有巫术。即使是资源和知识极度有限的情况下,初民也以自己的形式开始了对世界、生死问题的探讨。常常把史前思想视为迷信的当代人似乎没有意识到,很多对于世界和生死的困惑可以追溯到遥远的初民时代,然而到了现在也没有被解决。人们用感应来帮助理解的倾向到今天的科学里也有很多残留,比如我们用current来理解电流。
到了轴心时代,理性兴起。东方出现了诸子百家,西方出现了伟大的古希腊古罗马文明。理性诸多含义中重要的一环是着眼现世、注重经验,“子不语怪力乱神”,反对诸多没有根基的感应认知。理性也着重于反思,比如希罗多德周游后留下的《历史》,人们拥有了跳出自身文化偏见,表达对于其他文明的宽容理解。
而理性的反思精神中包含着宽容的观念。各种观念并列申扎,没有一种天然的统一性,我们因此才需要一种超越于特殊观念之上的态度,从而能与不同的观念相处。理性宽容从此而起。理性一次包含的客观性也从这个角度来理解,它首先并不是指“客观实在”。
而理性最大的特征是对世界的整体解释,这传承于神话,致力于为宇宙和人生解惑。然而理性并不和理论直接相连,事实上仅有古希腊文明把理性和理论紧密结合。理论本身并不构成理性内核——理论探讨的是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而不是依靠感官可以轻易证实的客观事实,因此早期的理论家总是跟神秘主义牵连在一起。
就理论而言,东方出现了阴阳五行来探讨隐藏在万物背后的机制,随后主导中华文化的儒家思想则缺乏提供对于世界整体解释的兴趣,这本身其实恰恰说明中华文明非常理性,比起虚无缥缈的真相更注重实际的政治经济发展。反观古希腊,从泰勒斯提出“水是一切”开始,人们就从未停止对于世界本质的探讨。古希腊人基于特殊的政治体系,把求真精神牢牢的嵌入了理论思考里,以逻辑推断、经验证实等各种方式维护自己的立场,用天文观测数据来推动宇宙空间理论是古希腊人求真的典型案例之一。到了自然哲学集大成者亚里士多德,一套完整自洽的体系已经发展起来,而且即将在接下来的一千多年统治人们对于世界的理解。这种典型的、及其希腊的、无法套用在别的文化上的求真精神,仔细想想其实是充满了浪漫与激情的。东方人为了国恨家仇杀身成仁并不少见,而大概也只有受古希腊思想影响极深的西方人会为了飘渺的真理献身。
第二章 从希腊天学到哥白尼革命
古希腊文明关注物质的基本组成。不同于着重于社会和政治的五行学说,古希腊文明里除了泰勒斯的水的本原说,还从思辨的角度提出了原子论。在一个极度特殊的、以民主法庭为核心的政治体制下,古希腊人发展出一整套用论证来维护观点的机制。每个文化里都有沉思类型的智者,但只有古希腊有致力于公开辩论的智术师。到了苏格拉底柏拉图的时代,不以结论为开端而依靠论证来推动的推导过程发展了起来,哲学兴起。换句话说,哲学家以论证见长,但不接受预设的假设,而相信推导出来的结论。
天文学作为第一个成熟的科学,在古希腊时期就与数学紧密结合起来。希腊人已经明白了地球是圆的,发展出以静止的地球为中心的多天球理论。亚里士多德也强调自然状态,对于位置的理解近于“夫物芸芸,各归其根”,而神高高在上。此时人们依旧相信宇宙是有限的,静止的东西比运动的东西更加高贵,球体作为人类可感知的、美学上地位最高的形体,与神性高度结合。公元二世纪成章的托勒密体系预测出相当准确的月食,但由于坚信匀速圆周运动而把星球的本轮越加越多,也把人类对于天体结构的认知变得格外复杂。
古希腊之后是古罗马。非常有意思的是古罗马其实更像是古代中国,社会安定政治昌明的大环境下,人们对于实际事务的兴趣远超精神存在。接下来西欧历史堕入中世纪,一千多年里普通民众几乎都不识字。很久之后,西方人才从伊斯兰世界找回了属于自己的古代文明,理论态度得以回归。
哥白尼开启的是一个时代,哥白尼革命里,哥白尼个人的力量非常渺小,在现世并没有给世界带来多大的影响。他的日心说如果不结合之后开普勒、伽利略、笛卡尔、牛顿的理论,很难掰倒已经绵延一千多年的亚里士多德自然哲学。哥白尼崇拜太阳,但没有提出太阳的恒星性质,也没有提出无限宇宙的概念。布鲁诺是可考的第一个提出无限空间的人,同时提出静止和运动不存在优劣之分。伽利略的望远镜加固了日心说,开普勒三定律和牛顿的力学也终于和他们的先驱一起,形成了一套可以与亚里士多德自然哲学抗衡的解释世界的方法。
第三章 近代科学的兴起
近代科学的兴起瓦解了从前被视为真理的自然哲学观。哲学的源头便是理解我们周遭的世界和我们作为人类共同体的经验,而科学则号召真相藏在我们的经验背后,它们被常识掩盖,必须用更为精准的仪器来测量和验证。这一点其实在今天更为明显,我们已经无法从日常生活里提取世界的真相,对于事物运作最高原理的探讨都藏在拥有顶尖仪器的物理实验室里,为极少数物理学精英所知。
哥白尼的日心说、伽利略的运动观,笛卡尔对动物以及人的机体的机械解释,离我们的常识和经验越来越远。如果我们从经验出发,那么我们以亚里士多德的立学为重点可能更贴切一些,因为他是一个十分成熟的经验分析。相反,伽利略以经验从来不知的理想化条件的分析为出发点。
数学和物理的精密结合,使数学取代了形而上学成为理解世界的总原则。这是一个从质变到量变的过程。比起古人连续性地理解自然,在科学里只有可度量的东西才有可能被验证,并因为它们的可验证性而被理解。
考夫曼说“近代物理科学的总进路是彻头彻尾的机械化的”。他解释说,机械论在这里并不是在粗糙的意义上意指齿轮、杠杆、滑轮,而是指“试图把全部显示还原成具体的物理定律,在那里,唯一真正重要的性质是哪些我们能够用光谱仪、电流计、摄影胶片这类器械加以测量的性质。”
笛卡尔的机械论把宇宙变成了一个数学机器。相比于先人笃定的人在宇宙中的崇高地位,人对于世界的目的变得十分不明朗。此时人们对于宇宙的认知也从封闭的转向了无限,这点更是让即使最伟大的学者颤栗。帕斯卡曾经说过,“上帝是一个理念的圆球,其圆心无处不在,而圆周则不在任何地方。”在一个时间和空间都无限的世界里,人类的意义第一次在西欧文明里堕入不可避免的虚无。心灵和精神的意义自然也消亡了,他们被裹挟着塞进了生物学意义上的神经系统和循环系统。
下篇
第四章 经验与实验
理性主义和经验主义的分野在知识论里面谈得更多。理性主义者认为知识来源于人类的理性思考,而经验主义者认为除了数学之外所有知识都来源于人类的经验。经验这个词定义本身就十分模糊,导致了一些听上去很有问题的结论,比如经验科学(物理,生物,人类学一类)并不完全属于经验主义。
休谟定义的经验倾向于知觉组成,而更加符合我们直觉的理解则是经验的交织性。陈嘉映认为经验既包含经过,经历,也包括体会、体验。对于经验互相勾连的本质,他有如下讨论,我觉得非常有意思,很契合我日常生活中那种明明意象翩翩却又常常一无所得的状态。
一个人可能有很深的感情,很丰富的想象,但这些东西都从心里萌发,不是经验。另一方面,变化多端的外部遭际,杂乱无章的印象,浮光掠影的感觉碎片,都不是经验。经验天然就互相勾连,连成一个整体。没有心灵的东西,无论经过了多少变化,或者我们浑浑噩噩经过了好多事,都不是经验。两个人同样经过了一件事情,一个人成了有经验的人,另一个却仍然没有什么经验。
陈嘉映认为经验科学这个名称本身就极有误导性,翻译成“实证科学”要正确得多。尤其现代量子学的现状就是科学家挤在实验室里研究摆脱客观现实限制的规律,这样的科学已经跟人们能真正感受到的经验已经没有什么关系了。
我认为,科学革命是一场革命,带来了一种崭新的认知方式。这种认知方面的一个根本性特点,就在于它离开经验越来越远,不再依靠经验来得到论证,甚至于最终是否合乎经验也不再作为判定正误的标准。
近代科学相较于自然哲学的优越性,并不在于对于经验的解释。恰恰相反,对于不同质量的物体下落运动,亚里士多德自然哲学提供的解释反而比伽利略提供的解释更贴近人们的经验。科学的优越性在于它通过逻辑推理,揭露事物的表象,而我们可以通过理想化的实验观察我们事先推导的规律。
实验推导的直观加上逻辑推导,这两者的结合,将是科学试验发展的方向。当这个逻辑推导越来越复杂,实验证明了什么道理,就逐渐变成了只有科学精英才能理解的东西。
在近代科学取代自然哲学的过程中,科学的去经验性也促使对于人类精神世界兴趣的消退。哲学本身代表的是人类的精神自然倾向,而“精神的自然倾向是对实在的直觉和推理而不是实验。” 科学秉持以实验的方式来解释反常识的事实,而哲学讨论的议题本身就是从常识和经验开始,并且绝不可能被量化。科学征服大众的同时,哲学则不可避免的被边缘化。
第五章 科学概念
我本科的时候上了很多元哲学的课,课上讨论很多在各自领域站在最前沿、而普通大众没什么可能听说过的哲学家,以及各类二十世纪出名的元哲学观点。虽然总会有些有意思的观点出现,但大部分时间都无聊极了。绝大多数的时间里,我会花半节课的时间在笔记本上写写画画,四分之一的时间观察教授今天穿了什么(有位教授一整个学期没有戴过同样的领带),四分之一的时间思考下了课要去食堂吃什么。
我感觉无聊的原因很简单,当时的我觉得元哲学里争吵的东西都只是语言上的争吵,而没有接触到事情的本质。比如哲学家们对于“艺术到底是什么”吵得不可开交,我总觉得他们对于艺术定义上的争执只是语言上的纷争,每个人秉持一个对于艺术的主观概念,互相吵上一个世纪,害得如今的哲学学生一整个学期都得研究五花八门的sterile criticism。
现在回顾过去,我发现自己可能并没有理解哲学家们对于概念的坚持。(当然我并不是说加入回到过去一定好好学习,有些课可真的是太无聊了。)自然哲学瓦解之后,哲学已经无法再为物质世界提供合理解释,因为哲学总是从经验出发来提供总体解释,而科学却警醒世人,物质世界的真相并不因为经验而为人所知,反而藏在常识背后。但语言是完全基于经验的,这一点跟科学背道而驰。对于语言的探讨围绕着语词和概念,而概念是必须通过经验才会得到的。科学限制了我们通过自然去探讨物质的真相,但对于永远扎根于经验的语言概念,我们是可以讨论其意义的。毕竟,哲学起源的根本,不就是讨论意义么。
了解一个概念,我们需要了解概念背后很多事实勾连而成的一个整体。陈嘉映引用了一个丘吉尔的例子。这个例子在我之前的哲学课上也反复出现。概念是有意义的,而且它的意义需要我们了解它身后一些互相勾连的事实,而名称只是个代称,一个place holder。
丘吉尔是个专名,而首相是个概念语词。两者的第一个明显区别,名称没有意义,概念有意义。关于丘吉尔的知识是事实知识(比如他胖胖的,爱抽雪茄,是二战时的英国首相),而关于首相的知识是语义知识。有关丘吉尔的知识是一个分散的知识,而有关首相的知识却多多少少组成一个整体(你是议会多数党的代表,所以在政府里被委派成一个很大的官儿,因为你是个很大的官儿,所以才有资格代表政府发言)。
作为经验事实的结晶,概念变成了哲学的重点关注对象。二十世纪哲学研究经历语言转向,在本体论上不敌科学的哲学一头扎进对认知论的探讨,多少有点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的含义。
语词和概念的区别也陈述如下。从这里也不难看出,哲学对于概念的重心转移是多么自然而然的一件事情,考虑到我们可感的经验对于哲学的重要性。
概念语词是概念的最终形式或最明确的形式。语词是在实际经验中形成,不是从我个人经验形成,而是从一个语言共同体成千上万年的经验成形的。
概念可以分为自然概念和科学概念两大类。自然概念以经验而基准,所有的语词都符合我们能观察到的自然规律,因此认知和感性总是一起出现,比如圆和圆满之间的联系。而科学概念以理论为基准,几何意义上的圆由数学公式定义,不含任何感性内容。很多科学上的概念是直接由科学家的姓命名的,人们无法通过单纯的日常经验来了解其含义。尽管在近代科学的开端,科学概念和命名依旧尽量反映人们的日常经验(比如元素周期表里各个元素根据其颜色来命名),随着科学的发展,科学概念已经无需顾及为人类理解服务,而是直接从理论里得到定义了。
当然,无论科学如何发展,人类最常体验到的始终是自然经验。科学概念无法完全取代自然概念,但它们已经组成了一套新的语言,在顶尖的科学家里流通。
陈嘉映也谈到了牛顿力学提出之后所面对的反对。这些反对大部分在抵制无法被人类理解的模糊概念,认为这些概念的提出让人类误以为自己已经参透世界的本质。有些反对本身其实是很深刻的,比如引力的物理本质到底是什么,又是什么机制产生了万有引力。这些反对的声音对面日渐兴起的科学越来越微弱,最终完全消失在了历史长河里,直到今天也没有人能够回答这些问题。
也许,从长程看,只有正确的东西才会不断成功。也许,至少在科学领域里是这样。眼下我无法深入探讨这一观念。但即使是这样,这也并不能消除可理解的问题。这里所谓成功是被视为正统接受下来,然而情况恰恰可能是,我们最终也没有理解,只是接受了下来。
第六章 数学化
我与数学的第一次接触并不美好。我们这一代人大概都是从幼儿园大班进入体制化的学习,从唐诗、书法、算数启蒙。每天一页的心算对于我来说从一开始就是折磨。我不知道其他人第一次接触数字是什么感受,但学习算数的开始,我就陷入了人生中第一次认知危机,送我回家的外婆用平常不怎么买给我的小蛋糕来哄我,都没法让我开心。我还记得从幼儿园回家的路上,我一边踢着脚下的小石子,一边回顾当天学到的数字。“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里面包含的都是些小朋友能理解的东西,但“一二三四五六七”本身,又到底是什么东西呢。
本身没有内涵的东西,多少是反直觉的。事实上,数原本就是超越人类感知的存在,所以它才经常跟各类玄乎的词汇一起出现在日常用语里,比如命数、劫数。在感应时代,一切人类认知都是居于表象的,而数的出现增加了世界的深度,人们意识到在表象的背后,某种规律的冥冥运作。小时候的我需要花时间来克服常识性的理解,才能明白数学的存在。不管是谁都不会想到,十几年之后的我竟然会把数学作为最主要的本科学科。
数字本身没有内涵,每一个数的“意义”都由其他的数来界定,数字之间的关系是纯粹外部的关系。如此获得自主的数学是科学的数学。科学的数学不受现象的束缚,从而获得自治,可以安然地按照逻辑来发展。
学数学的人应该大多对数学是一门语言这一点感同身受。每场三四个小时的考试其实也只考五六道题,但每道题都可以轻而易举地写满一页纸,有的时候论证过程里一个数字都不会出现。最终结果在教授评分的标准里其实没有那么重要。一道证明题,如果你的逻辑推导对了大半,只是在最后陈述结果的时候出现了偏差,教授依旧会给至少四分之三的分数。齐曼说,“纯数学并不是普通的科学。纯数学家是语法和语法的专家。”
我们一开始是用数学语言,就是因为它不受自然理解的束缚,通达我们由于感性限制而不能了解的真实。
作为一种基于逻辑推导、超越感知和时空的语言,似乎没有什么东西能比数学更适合承载科学的进展。随着近代科学取代自然哲学,数学也取代了形而上学,成为我们解释世界的根源。
无论数学是如何的具有普遍性、准确性、严格性、精确性,它也不是一个完美无缺的语言。数学是描述量的语言,无法表达质。它是如此的量化,以至于单个的数字本身是没有质的。相对的关系在数学里可以得到完美的呈现,然而我们日常生活里更关心的质在数学里没有立足之地。事实上,所有无法被还原成量的质,都无法为数学所容,进而在近代科学里脱离了对于真理的讨论中。可能有点过于偏激地延展以下这样的思路,对于上帝和灵魂这类的存在问题,其实会不会也是因为它们的不可量化性,才被淘汰出我们当今的认知呢。
陈嘉映最后总结如下。
回过头来看,生成数学具有普遍性是浮面之词。数学的确建立了某种普遍的联系,然而它破坏了另一种统一的联系。我们在数学里看到了炮弹、地球和行星运动的一致性,而不是在感觉、经验之中。世界不再是统一到人的象中,而是统一到数字中。
第七章 自然哲学与实证科学
这是全书我觉得最难理解的一章,到了科学实在论的讨论我的头脑基本就一片混乱了。我本科学实在论的时候也是感觉一脑袋沉甸甸的浆糊。不是很想写,然而已经到倒数第二章了,现在放弃好像有点迟了。
自然原本的概念已经消亡了。自然即“自然而然”,原本的意思是“出自本身”,表达存在的方式,但今天的自然似乎只指自然界或是不依靠意志存在的东西。自然的东西是有道理的,值得探讨的,而偶然的东西则不需要人们深究理由。一个人符合自然规律的垂垂老矣,能出发其他人对于死亡的探讨,但一个人如果出了什么意外突然暴毙,人们并不会深究这类死亡形式本身。
在形而上学家看来,科学的“必然规律”其实是偶然的,因为事情如此这般并没有什么道理。于是我们就能够理解,为什么在黑格尔那里,理性的最高原则是自由。理性的本质在于理解,而我们真正能理解的,是自然的东西,自由的东西,最高的可理解性是自由。黑格尔指出,自然律的必然性本身硬被视作偶然的东西,原则上就是与理解相隔阂的东西。
从古至今对于自由的讨论数不胜数。自由的定义,其实相当感性,中文里的自由本身就包含自然而然的意思,而且也包含了存在本身。如果以这个角度理解自由,科学确实是没有给自由留下什么余地,事实上,自由是不相关的。自由落地本身并不自由,因为苹果并没有自发地掉落,而是被外物吸引才落下。
事实上,在牛顿力学中,没有任何一种变动是自然的或自由的。由于消除了本然运动与被迫运动的区别,牛顿才能够问:苹果为什么会落下来。
在实证主义的科学里,万物都臣服于不变的自然规律,原因目的这类无法量化的东西没有被讨论的空间。但恰恰因为有时我们掌握了自然规律,科学有了预测的能力。这一点是自然哲学无法做到的,因为它基于经验,而仅仅是过去发生过的事实并不能提供对未来的解释,这让我想到Nassim Taleb提到过的turkey theory,一只在过去的一千天里被喂得圆滚滚的火鸡,是无法预测明天伸向它的手是属于农民还是属于屠夫的。(因此数据科学能不能称之为科学,也真的是一个值得研究的好问题)。
然后就进入了让我想想都头大的科学实在论的讨论。我从来没搞清楚这个问题,查资料的时候发现百度百科对于科学实在论的解释大部分是在照抄陈嘉映这本书,过分得让人有点震惊。总而言之,我认为科学实在论的理解基本就是科学理论能否表达外部世界的真实性,可是我对于真实性的理解十分模糊,因为一个东西是真实的(real)还是正确的(true)并不是一样的性质。或者我们应该理解为,科学能否表达世界的真相?
但且不谈对于科学是否能揭示真实的运作规律(因为我毫无头绪),陈嘉映的重点其实是想说明科学理论的真实性和感官世界的真实性是不一样的,实在的概念在科学语言和自然语言本身就不同。日常生活里我们可以通过感官来评判实在,而在科学里我们原本就必须通过特殊的仪器来间接观察,很多事情的含义也只能通过抽象的数学语言被少数人理解。
第八章 通过反思求取理解
理论是由常识发展而来的。常识完全来源于人们的生活经验,每一个都是碎片化的认知,而理论化则是一个整体化的过程,致力于提供一个能把常识里讨论的现象连贯起来的统一解释。通过理论,反常现象变得不再反常,正常和非正常的边界慢慢消失。
反复被我们提及的思辨理论,指的是通过反思而形成的理论,以通过思考我们所闻所见来达到解释世界的目的。也正是因为思辨理论的实践性,它收到了科学的强烈抨击,因为很多时候人们总是把自己感受到的万物运作规律,误认为是世界真实的规律。
我们并不能通过对经验和概念的缜密思考,达到和我们表达方式无关的“客观本质”。
在这种情况下,哲学的意义退回到了经验和概念的领域,似乎也是哲学本身的一种自救。在哲学的语言转向思潮里,维特根斯坦提出了对于哲学的重新定义,即考察概念的本性。
哲学不是从现象进步到现象背后机制,而是从现象退回到关于现象的陈述,退回到我们的概念方式。据此,维特根斯坦建议把“物质是什么”这一类问题改写成:“我们把什么叫做‘物质’”。 这种改写只是为了减少误解,为了更明确的显示,哲学的任务并不是脱开我们的概念来解释世界的“客观”结构。所谓语言转向,精义于此。
哲学家已经不再幻想可以通过哲学提供普世理论,而是提供概念考察。用反思生活的方式来建构普世理论是自然哲学思想的残余,这种倾向依旧在日常生活、社交媒体上无处不在,然而没有哪个哲学流派能提供让人信服的理论(黑格尔的自然哲学复兴非常有名,但并不成功),自然哲学这套体系早就跟上帝一起死掉了。
哲学在今天的最重要的应用陈嘉映谈到两种。第一是用我们可以理解的自然语言,明确阐述蕴含在这些语词之间的道理,以及追索浅显道理之后的道理。其实不管如何去强调哲学依然有活力,都无法掩盖它作为学科苟延残喘的现状,尤其对比它无比辉煌的过去。对于广袤宇宙而言,哲学当然已经被淘汰了,但是对于格局小得多的个人,它依旧可以有很大影响。至少于我而言,哲学更多在于一种生活态度和生活方式,依旧在我这一方小小宇宙里,充满活力地贯穿了我生活里的大部分片段,而我很多时候没有能力把这种串联明述出来。或者说,我认为它存在于每一个人的生活里,虽然并不是每一个人都有时间、有兴趣去研究它。
小结
这本书写得太好了。陈嘉映游走在历史、宗教、哲学之间,细细地把自然哲学到近代科学的脉络理了一遍,这种declutter的过程有点像Marie Kondo带着你整理房间,但不管是治愈系还是满足感都强出太多。我翻开书之前看到很多书评评价这本书章节间内容重复,但个人感受是这些重复都是很有目的性的,正如一个完整的推导过程,重复的语句是为了承上启下,从而明晰地表达假说和结论之间的串联。语言之美无法保证逻辑正确,更无法让观点明晰,虽然我觉得陈嘉映这本语言没有不美。
但最美妙的是一种温和的观点陈述。日常生活里我很害怕跟部分学哲学的人讨论哲学问题,对于哲学充满激情的人很有可能有相对偏激的哲学观点和思想偏好,聊两句之后就会有那种被人穷追不舍追着打的感觉。这类人在哲学家里层出不穷,由于过度激情而搞不好关系的哲学家简直不要太多。然而我并不是哲学家,也不想当哲学家,更重要的是我不想打人,又不甘愿被打,通常情况下都是拔腿就跑、远离战场。但读这本书完全不会,也没有出现什么奇怪的学科崇拜和学科歧视。
自然哲学是伟大的,即使最终它瓦解了。它上承初民对于日常生活的体会,下接近代科学对于事物本质的探讨,在在很长一段历史时间里提供了为人们对于人生和宇宙的认知解惑。因为近代科学比自然哲学更能揭示隐藏在经验背后的物态定律,自然哲学瓦解了,但很多自然哲学内的讨论也绵延至今没有得到解决,可能也不会得到解决。
科学是伟大的,虽然它也有缺憾。它展示出日常经验里不可得的物理定律,弥补自然哲学对于宇宙构成解释里的漏洞,对于所有可以量化的物质都提供了下一步探索方案。然而在一个机械论的宇宙观里,无法被量化的东西比如心灵和灵魂被排除在了宇宙之外,而科学的胜利使它几乎变成了真理本身,人们渐渐对于被遗漏的东西兴趣阑珊。
世界是无穷无尽的,而人是及其有限的。科学能让人了解世界物质性的一面,哲学能带领人探索精神性的一面,然而即使是哲学和科学的结合,人也无法形成一个完整的世界观。其他的学科当然可以帮助我们填补更多的漏洞,使我们对于这个世界的了解更加完整,某一天也可能会出现比科学更有解释力的学科。但这个漏洞本身是填不完的,在我们个人历史上填不完,在人类历史上也不会填完,如果用对抗的角度来进行求真,人多多少少就带上了悲剧色彩,毕竟比起无垠世界,人真的毫无胜算,更何况无垠背后还套着更深的无垠。而以理解的角度来求真,又能让人其乐无穷,毕竟能够了解的东西是如此之多,乃至于人的一生都不会因为无从求真而无聊,虽然人可能有的时候并没有求真的兴趣,比如我,有的时候确实也只想摊着看书玩手机。以上。
引用
陈嘉映. 哲学·科学·常识[M]. 中信出版社·新思文化,2018-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