雅望天堂
雅是和我同一个病房的,患混合性焦虑和抑郁障碍,自杀过三次,一次燃碳,一次吃头孢后再喝酒,一次割腕。我问及她患病的原因,她说是学习压力太大了,而她上的初中和高中都是非常普通的学校,并不是竞争激烈的重点高中。她说她的家人非常爱护她,并没有给她施加压力,施压者就是她自己。
我想,物极必反、过犹不及,家人腻溺的爱无形中就是一种压力。爱激发了孩子的良心,让他们变成富有同理心的人,他们体谅到父母的辛酸与不易,认识到自己只有努力学习出人头地才对得起父母的爱,而他们又无法控制住自己远离诱惑,他们的烦恼与焦虑缘于对自己无能的愤怒。
雅有时会像个快乐的智障。昨天她用“循循善诱”的方法打死了四只蚊子。她把那些蚊子收藏起来,在今天早上拿给了护士姐姐看。
我问她为什么要把蚊子给护士看,她说:“就是想啊,没有理由。”
不是干所有的事都需要理由。
最开始,我为什么写作,没有理由,就是想啊。
不是因着社会期待,不为了什么目的,因为想,所以做一件事。想,就是最大的理由。
我之所以写作 不是因为我有文采,而是因为我想。
人皆知有用之有用,而不知无用之大有用。
给护士“欣赏”过她的“杰作”后,她为蚊子哀悼了几秒钟。
她说:“可怜的蚊子啊,被我打死时肚子里都没有血,这是几天没吃饭了?!哎!对不起,下次不打你们了,来吸我的血吧,反正我胖,血多。”
我想起一个故事,辨机在被处死前,从斧刃上取下一只蚂蚁放到地上。
辨机没有死,这只蚂蚁是他生命的延续。
死亡有三个层面,对于辩解来说,一,斧刀落,漫长的痛苦过后,辨机的心脏停止跳动,他从生理方面死亡;二,辨机死亡的消息为众人所知,高阳公主悲痛欲绝,玄奘为他超生,他从社会层面死亡了;三,这个世界上所有的事物都与他无关,这样辨机才算彻彻底底地死亡了。而辨机的死亡并没有到达第三个层面,那只小蚂蚁因它而生,这个世界并不是完全和他无关,他死前的行为还对这个世界存留有影响。
雅是这样一个有慈悲心肠的人,恐伤蝼蚁轻扫地,怜鼠故留新鲜饭,怕燃飞蛾不点灯。
我在休闲室里和大熊打乒乓球,一位病友进来,因着乒乓乒乓的声音,我只能听到她说:“吞药了……吞了四瓶药……”
我立刻止手,走过去问她怎么回事。
她说:“你室友吞药了,吞了四瓶,从护士站柜台抽屉里偷拿的,龚主任也来了,现在医生护士都围着她呢。”她语气平静,像是对待这种事习以为常。
我惊诧:“怎么会?发生什么了?她一直很正常啊!”
我放下球拍,说:“我去看看。”
她制止我:“不要去,你就当做不知道,你去了也没什么用。”
想来也是,这种时候,帮不上忙,去看一个人的可怜可悲有什么意思呢。
我继续打球,可我的心里总是放不下。
打了两把,我放下球拍,说:“我还是要去看看,知道了就是知道了,不能装作不知道。”
来到大厅,看到雅还像个没事人样坐在皮凳上。她拒绝去洗胃,医生护士火急火燎地在一旁走来走去。
我捶她一拳,说:“洗胃去,我等着你回来。”
我思考,跳楼的人在落地前会不会后悔,我答案是:会。
他一定会后悔,至少一刹那,他逼近死亡时一定会有一念想生,就像他跳下去前有一念想死。但那一念想死会让他死,那一念想生不会让他生。
出事前榴莲妹、憨憨和小小在玩大富翁,出事后他们依然在玩,风雨不动安如山。
他们似是司空见惯了,死亡在他们眼里只是一种生命形式,一种消寂的生命形式。
我想到一句话:世间的事,除了生死,哪一件不是闲事。而在我们这里,世间的事——爱恨情仇,都是是会拨动我们的心弦的“忙事”,死亡却是一件闲事。
龚主任赶来时上身是一件修身的藏蓝色衬衫,下身是一条没有一个褶皱的西装裤,脚踩着一双锃亮的皮鞋,脸上带着微醺的红晕。一看就知道是才从酒桌上来的。
护士长赶来时是一身居家休闲装,也许她刚才还在可亲的灯火下与家人闲坐。
雅最后的处理方法是灌肥皂水催吐,护士长连打了几个电话寻求黄色雕牌洗衣皂。
几杯肥皂水下肚,雅把药吐得差不多了。
雅被驾着回房间,安上心电图。
她躺在床上奄奄一息地说:“对不起……”
原来,抑郁症患者在濒临死亡时最想说的一句话不是我恨这个世界,而是——对不起。
她最对不起的不是医生护士,不是她的亲朋好友,不是这个世界,是她自己。
而后她又说:“我想去旅游……”
原来人之将死,向往的是远方。
护士长无奈:“就你这样了还去旅游,命都没有了还旅什么游,阴曹地府七日游吗?”
众人七手八脚地安置了她,而后又去忙些后备工作。
雅恢复了些,竟然开始拿着手机自拍,还跟网友聊天。她说:“以前只在电视上看到这个,没想到现在安我身上了。”
电视里的心电图总是抖着抖着就变成了一条直线。
不一会儿,院长来看她了。
雅看到院长,说:“老当益壮啊。”
众人放下一口气:“还正常。”
整个过程我没能做什么,就是慌慌忙忙地站在一边,给雅的杯子里接上温水,把垃圾桶放到床边。仅此而已,但聊胜于无。
雅和网友聊了一会儿睡着了,还打着呼噜,呼声震天。
我本以为这是她没什么事的表现,但心电图机器频繁地滴滴响。
雅眯了一会儿后坐起来要喝水,我忙从床上下来赤脚跑到她面前拿起水把杯盖拧掉给她。
她喝了一口说:“ 怎么这么烫啊,我是在喝岩浆吗?”
我明明兑的是温水。
我表示:“ 应该是你和肥皂水把嗓子喝坏了。”
我调侃到:“ 肥皂水好喝吗?想不想再来一次?”
她气若游丝:“ 不想了……嗓子像被火烧。”
今我早起来,雅像条死鱼一样躺在床上,嗓子还是喑哑的,她说自己肚子里在咕嘟咕嘟地搓泡泡。
她愧疚难当,道:“ 真是对不起,差点把今天值班的护士的工作搞没了,还把院长搞来了。”
我看到小黄鸭气球爆破了,憔悴地躺在地上,像一朵凋零地花,它嘴部破了一道大口子,似在倾诉着什么。
我问雅小黄这么死了。
她说她不小心踩了它。
我想到两天前,她牵着小黄鸭气球来,开心得像个得到糖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