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头发引起的家庭争端
老刘家的故事 1
寻找合适的理发师就像找人结婚,一旦认准就不能轻易换。这个过程对我爸来说尤其磨人。四年级时,他戴着一顶宽边帽,领着我在四十度的阳光下拜访了城东区所有的理发店,想物色一个灵魂与他高度契合的理发师,把我的长发变成三齐头。有时候咱俩在一家店坐上三十分钟,有时候看一眼就走,更多时候,我爸把我推向一个空闲的师傅,两人在额头和耳边比划,我爸简要陈述他的需求,然后听理发师的思路。我一眼就能看出这个理发师有戏没戏,因为我分得清爸的假笑——下嘴唇扯成直线,眼角没有皱纹。而真笑是有皱纹的。
我爸是个学美术的绅士,平时一直教育我不要直接拒绝别人。他会手扶我的后背,不好意思地笑笑:“让我们再考虑几天,毕竟是女儿的头发嘛。”他诚恳的态度和犹豫的语气总能打动那些发福、和蔼的中年男人,等人家连声夸赞他是个好爹,用慈爱的眼神送我们离去,消失在拐角时,礼貌就会被我爸彻底丢弃。他呸一下,音调尖锐地骂道:“这狗屁审美还当理发师?”
几天时间就这么耽误下来,临近开学,我是还什么准备都没做。最后一天,我妈看到我又疲惫地走进家门,脑袋上一根毛都没少,她终于发火了。她把铲勺扔进水槽里,让它像烧红的铁发出呲的一声,白汽直冒。她严肃地瞪着我爸,说:“在她头发剪好之前,我不会翻一下锅里的菜。你看着办吧。”
我爸的脸憋得通红,仿佛受了巨大的凌辱般泛着泪光。但他没有争辩一句,两人持久地沉默着,对峙着。客厅全黑了,呼出的气息变得冰凉。厨房里噼噼剥剥地亮着火光,一股浓烟弥漫开来,发出令人不安的火灾现场的气味。我心里翻涌着悲伤——足足盼了两周的小鸡炖蘑菇完蛋了。
那天我吃了粥,然后在凌晨饿醒,听到大人的卧室里传来嗡嗡的谈话声,我又睡过去了。第二天早晨,妈领我去了物业被赶跑后个体户在草坪里支起来的棚子,一个比奶奶还老的老太太用一把削刀把我头发弄短了。她的手法一点都不好,刀片很钝,头发几乎是被拔下去的,根本比不上被我爸淘汰掉的任何一个人。我看着妈把五元纸币递给老太太,不敢有一丝抱怨。我必须当昨晚的对峙没发生过,否则就是不识火候,就跟爸妈最讨厌的那种在商场满地打滚的小鼻涕孩儿没差了。
出门前,我爸还在被窝里睡大觉——很可能是装睡,因为他真睡着时从不打呼噜——回来后,他正坐在饭桌前读报纸,电视重播着昨晚的装修节目,桌上摆着丰盛的早饭,烧茄子、炸馒头、紫菜虾仁汤、烫菠菜。种类的丰富使我惊奇,以往他总是拿剩菜剩饭乱炒一通应付差事,怎么今天这么隆重呢?
他的目光飘来飘去,一会儿看报一会儿盯电视,就是不看我。我们沉默地吃菜,打扫房间,做一切日常事务,直到上床睡觉。我忍不住猜测他们昨晚聊了什么,但是又知道自己不该问。
那一天就像童年的无数谜团一样,因为不再提起而越来越不真实,以至于写这篇文章时我都不确定它们是否发生过。一年前,我在《爱与黑暗的故事》中读到,奥兹的父母每次提起欧洲时都会用俄语冲对方嚷道:“别说这些,没看见孩子在这吗?”作者说,他们是努力避免欧洲的魔力诱惑“我”——这个以色列的第一代国民,怕我陷入和他们一样爱而不得的处境,才这么小题大做。这时我终于理解了我的父母,他们年轻时都怀抱艺术梦想,也受过专业训练,却在现实的逼迫下一个走向官场,一个当了小学老师。在稳定下来之前,他们都经历了人生中可怕的动荡,他们是被艺术辜负的人,于是坚决不准我身上沾染艺术家的尖刻、挑剔和优柔寡断。哪怕他们在理发这件小事上都展露这些特质,哪怕他们从小就把我养在一个充满艺术气息的环境里,让我不可避免地长成了和他们一样的人。
于是我也理解了,为什么在我刚刚流露出对文字和音乐痴迷的苗头时,我爸就紧张兮兮地警告我,社会不会为我的爱好买账。在十五六岁的我的眼里,那个为了一个三齐头走上十几里路的男人已经被生活打趴下了。我甚至怨恨他把自己的恐惧转嫁给我,让我在出发前就开始慌张。
现在,我不好说已经完全理解了这个男人,但是我原谅他的选择。也许有天我也开始痛恨自己身上的一些特质,并坚决不让我的孩子遗传它们。到时候我会更深地理解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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