支离破碎的伤疤与紫色不灭的青春之花
二〇一八年的圣诞节晚上,我在微信群得知,刘毅刚刚下了高铁,便被北京警方逮捕,失去自由。成年后,我与他的见面次数甚少,可他的一些事情,我总能听说。碍于同学关系,我不喜欢他,也无法切除获知他消息的途径。其他人讲起他的最新状况,往往不是涉及金融诈骗,就是与同性滥交有关,总之都令我唏嘘。刘毅的消息就这样一点点地滴汇在一起,在我的脑子里拼凑成为他清晰的人物画像,使我更找不出与他再亲近的理由。他的很多行为,不仅让金融行业在我心中失去光彩,更让同性恋群体也蒙负极大的阴影。不过,在他的诸多消息中,并没有一条说,他已在公安局的抓捕榜上有名。这点,应该连他自己也不清楚。
但能够获知张瑶故事的原委,与刘毅确实分割不开。他间接成为我们之间的引荐。当朋友们在酒桌上问起我对刘毅的看法时,我的回答通常是,与我无关。直到后来,他最终获刑三年的消息再次传出,我才肯再多补充出一句,天网恢恢。我以可怜那些受骗者为由,站在道德的制高点对他刻薄谴责。的确,刘毅的奋斗方式,很难得到我的认同,可我也不敢对自己打包票,在我的鄙夷当中,没有对他赚取金钱速度之快的妒忌。我听说,刘毅拿着这些钱到处挥霍,与父母决裂,不断更换伴侣,食用精神类兴奋性药物。以及出于某种我不可获知的原因,特地来歌厅给我们结账,顺便还替我付了张瑶的小费。
在张瑶身上的一系特点当中,留给我印象最深刻的,是她刘海下面那道暗紫色的伤疤。我们在客人逐渐离去的饭馆里吃饭,她被我盯得极不自在,努力地想躲避开我的眼神,可惜未能成功。张瑶朝我无奈地笑着,说她真的不能见光,一见到光就原形毕露,难看了。我借着酒劲向她询问,伤疤的来历。那天,她喝了很多酒,最后才告诉我伤疤的原由。
张瑶在牡丹市下辖的一个城乡结合部长大,十九岁之前,基本都在那里。她的家距离市区,开车只四十分钟路程,但她去过的次数不多。张瑶的母亲邓芳,身材粗壮,手指布满硬茧,性格粗鲁内向,农活干得利落,可对家庭收入提高,帮助甚微。父亲张万年,是村里有名的闲人,在借债与赖账方面是一把好手。村里的食杂店,小饭馆,日杂铺,以及部分邻居的手里,无一幸免,均有他打下不知何年能兑现的欠条。他在每张欠条落款处,把“张万年”三个字,都写得颇具声势,让人看出他曾受过教育的影子。但并不能影响他拿了钱后,直奔麻将馆,然后一如既往铩羽而归的现实。
村里一小部分人知道,张瑶和村部会计家的儿子马小勇搞在了一起。马小勇一直要睡张瑶,她不同意。也有一部分人声称,马小勇已经半推半就把张瑶搞到手了。张瑶的胸很小,只有两颗樱桃。
跟张瑶同年的邻居刘美玉,偶尔也为这件事情烦心。当她在阅读言情小说的过程中,亲眼见证身体,已经向成熟蜕变,并近乎完成时,她对男女之间的好奇,就达到了前所未有的顶峰。但是,刘美玉碍于马小勇在追求张瑶前,对她一样表白过,而羞于和张瑶开口谈论关于这个人。刘美玉不在意这个人,但她那时总忍不住在意她不了解的身体。这是张瑶很多年后才知道的。
没有读到高中前,张瑶和刘美玉依然共同在按学区分配的学校上课。早上因起床时间不同,基本各走各的,晚上通常一起回来。她们回家的路线,要先搭乘校门口附近的公交车,四站,下车后,再步行十分钟,到达刘美玉家,然后,张瑶再独多自走三分钟,回自己家。不同的是,刘美玉不仅早上出门晚,回家更总是着急,十分钟的路,催促张瑶快走,六七分钟也许就赶到了。而张瑶则喜欢晃来晃去,觉得学校比家更快乐。有时候,张瑶还会半路转去台球厅,找马小勇几个人呆上一到两个小时,再回她普通、寒酸的家。家里没有人问她去向,除非有杂活忙不过来。
高中以后,刘美玉花钱去了重点,平时住校,周末才回来。张瑶到距离不远的卫生学校,读护理专业,和班里的女生学会了化妆,但总没有足够的钱购买化妆品。有老师在课上和她们直言,不仅要她们认真听课,还要叮嘱家里,要想办法搭上医院的关系。言外之意,张瑶的职业生涯尚未开始,便走向了终结。张瑶没有对邓芳,或者张万年说起此事,更没有抱怨。因为她清楚,和他们交流任何问题,最终都会归结在与钱相关的矛盾上,以无法解决告终。他们从未认真考虑过,或者张瑶也从未对她的父母有过应有的期待。她一切希望出现的结果,早已习惯性地把最可怕的模样,摆在她的眼前。
张瑶很久不和父母说话,上次有认真开口的欲望,在邓芳被打的第二天。她和母亲们在院子里。院子里尘土飞扬,像个刚建立初期秩序的荒原。邓芳不顾眼角的创可贴,肿起来的半张脸,和胳膊上的淤青,继续如一头愚蠢朴实的牛一般,如常料理院子中那几只腥臭鸡鸭的伙食。张瑶看着她,替她感到悲哀。由于血脉联动,及不可剥离的母女关系,张瑶的悲哀感在短时间内极速蔓延、扩张,快速波及自身,并将她整个笼罩其中,将她丢进更加黑暗的深渊里。在那,张瑶孤单地期望得到救赎。蓦地,她开口问向邓芳,一个迷幻的问题,本该在花丛中伴着飘落的玫瑰花瓣提问。邓芳是否还爱着父亲。邓芳听闻,放下凹陷与凸起无半点规律的不锈钢食盆在院子里的一张破木桌上,皱眉,摆出一副被侵犯的表情,最终还击,骂张瑶和马小勇的丑事,说她如果不好好念书,就趁早出去挣钱。邓芳的声音,像洪钟似的,震碎掉本不应该出现在现场的玫瑰,一股结实的粪臭味凶猛地扑面向张瑶猛扑。张瑶恍然大悟,紧忙躲到院外,走远以后,笑了。张瑶向河边走,向马小勇的身边走,她那奇怪的笑容下的意味,当时连她自己也不明白。
一年以后,邓芳死于肝癌。邓芳的死亡过程短暂又漫长,从查出病患到离世,前后只有三个月的时间。在这本应一瞬而逝的三个月中,张瑶得到了从未假想过的折磨。起初,她固执地希望马小勇能来家里,在母亲临死前,把他们的事情,做以交代。但马小勇想来。他推脱多次,耐心耗尽后,甚至选择逃离,说是跟台球厅的几个混混去了南方,导致张瑶对他的一切威胁与谴责,均宣告失败。暑假,刘美玉在杭州旅游回来后,第二次探望已放弃住院,自转至回家中治疗的邓芳。邓芳没有客套的力气,叫张瑶送她到门口。临别,刘美玉送给张瑶一个礼盒,盒里装着一把画了西湖风景的团扇,张瑶拿它回屋,开盖端详几眼,又听到邓芳吐血,匆忙合上,丢到一边。
在邓芳生命的最后阶段,吐血次数反而减少,只是在张瑶心中,却始终认为她每次吐出的血量,足以以盆计算。当然这个说法或许不够科学公正。还有更加迷信的,是张瑶至今仍对她从没有做过直接与邓芳相关的梦,而感到耿耿于怀。而且是并非内疚的那种。邓芳活着的最后一天晚上,张瑶的三姨邓蓉来过家里,空手进门,问了病情,问了张万年的近况,没有提及关于钱的话题,令张瑶长松一口气,也没有叫醒难得沉睡的邓芳,一脸悲苦地走了。
张瑶五天没有见过张万年了,她不为此大惊小怪。早在邓芳住院的日子,她便不再指望他了。挨家挨户找亲戚借钱筹集药费的事情,最后还是靠她自己去的。五天前,张瑶和张万年吵了一架,他说想向张瑶借二百块钱,张瑶先是啜泣,然后大哭起来。她哭着骂张万年不要脸,张万年打了她几巴掌,接着自己也气急败坏地走掉了。五天以来,张瑶也曾在疲惫中有数次恍惚,希望他拿着钱回来救邓芳,但立刻就清醒了。张瑶明白,此时钱已无法挽救垂死的母亲,更何况指望他。深夜时,邓芳醒过来,开口就要张瑶找回张万年。张瑶走不开,更不想走,拒绝了邓芳。不过第二天早晨,张万年回来了,手里拎了油条和豆腐脑,递给张瑶。张瑶接过,没有说话,大口吃起来,吃完后,趁多出人手照管的功夫,认真地把脸从头到尾清洗了一遍。等回到岗位,邓芳依然睡着。
下午,邓芳还没有醒过来,张万年不知在酝酿什么计划,一反常态地守着邓芳。张瑶到院子里给马小勇打了一通电话,那边无人接听,于是,她在院子里坐下,非常想抽支烟,可她觉得,为她递烟的人不会再出现了。想到这里,张瑶的鼻子发酸,不过还未哭出眼泪,从屋子里飘出的一股令人毛骨悚然的味道,率先打乱了她的一切情绪。张瑶出现不详的预感,快步跑回去,看到刚刚还满口答应有他在没问题的张万年,正靠在床边闭着眼,鼾声四起,而本熟睡的邓芳挣扎着,脸上全是鲜血的同时,还有更多的血,从她像破了洞的水管似的嘴里涌吐而出。张瑶赶紧拿过毛巾和盆,大声叫着张万年,眼泪啪嗒啪嗒地向地上下落。她用一只胳膊挽起邓芳的头,给她擦洗,可惜做的任何事,都已于事无补。注定的结局,正一步步不可阻挡地接近这个家庭。张万年醒来,邓芳停止吐血,转而在张瑶怀中剧烈地抽搐。张万年愣住,邓芳的身体渐复平静,但却越平静便僵直,越僵直便越冰冷。
张万年打电话来叫来一辆金杯面包车,车上下来四位身材不一的中年男人。他们着装凌乱,却统一都是黑色,进屋后成四角型,站到邓芳的床边。张万年分别给他们点烟。一支烟后,张瑶抱着邓芳,仍不肯放开。张万年要张瑶接受事实。张瑶疯了似的大哭起来。张万年伸出手触及张瑶的肩膀,试图将她拉开,可她打开他的手,高呼叫他不要碰她。四个黑衣人为首的出来劝解,张瑶不说也不答,只是紧抱着怀里的邓芳,拼命地哭。张万年在外人前挂不住父亲脸面,第二次伸出手并加了力道拉拽张瑶,张瑶暴怒,以同样甚至加倍的力道,再次打开张万年的手,声嘶力竭地骂了她当时能想到的一切脏话。可他们还是把邓芳带走了。
当天晚上,张瑶决定不参加邓芳的葬礼,她放声哭泣中的一个部分,是担心自己再也不会怀念邓芳了。张瑶想给马小勇打最后一通电话,语音提示仍说对方已经关机,所以她只能就近去找刘美玉,问她借钱。张瑶对刘美玉说,她决定与张万年断绝关系,她说这个家庭没有值得留恋的了。刘美玉面对刚经历丧母之痛的张瑶,显得无措,只好答应她一切合理或不合理的请求,借了她三千块钱。张瑶问她要了银行卡号,说她准备去一个陌生的城市,等安顿下来后,会第一时间联系她。
后来,张瑶在哈尔滨道外区的一家饺子城做服务员。她不太会上网,在报亭装模作样地买了一份报纸后,还是只能在街上瞎逛,看哪家商铺贴招聘,就壮起胆子,进去问问。服务员的工作辛苦,每天上午十点开始整理桌椅,碰上醉酒的客人,夜里十一二点钟才能下班,每个月只有两天休假。下班以后,张瑶就回员工宿舍。宿舍在饺子城身后的小区,步行大概五百米,很近,而且是二楼,不用再多耗费体力爬楼梯。宿舍里有一大一小两个房间,大的摆五张上下铺,有一张空的,张瑶睡下面,上面没有人。小的房间摆两张上下铺,都住满了。除了人有些多,环境也不干净,生活设施还算齐全,卫生间可以洗澡,厨房可以做饭。张瑶每天洗澡,被其他同事诟病,她没有见过谁在那里做过饭。
在饺子城的日子并不好过,由于身体单薄,年轻内向,自然而然地被揣测,系属偷奸耍滑的那类人群。张瑶每天洗澡占用了其他同事使用厕所的时间,也有人说夜晚的水流声影响她们的休息。整间饺子城,只有负责洗碗的刘姐,是唯一对张瑶抛出橄榄枝的人。刘姐问张瑶的年纪,问张瑶的家庭状况。张瑶前者如实回答,后者敷衍了事。刘姐向张瑶透露,打算把自己的侄子介绍给张瑶,态度十分诚恳,热情,还拿出照片给张瑶看。张要看看,是一位看上去有点笨拙的男生。刘姐说侄子比张瑶大三岁,可张瑶认为至少大七八岁。不过,与年龄无关,张瑶不留情面地拒绝了刘姐。刘姐生气了,悄悄对别人说张瑶是鸡。
张瑶时常可以感受到,她的新生活正面临岌岌可危局面。为此十分焦虑。张瑶再次尝试联络马小勇,她没有想到她会成功。马小勇没有去南方,和她正在同一个城市,跟几位新认识的狐朋狗友在一家歌厅混日子,收入不详。马小勇叫张瑶去找他,张瑶立刻同意了在哈尔滨第一次做了出租车。见面以后,马小勇提出和想张瑶做爱。张瑶被按在他和别人合租的出租屋的床上,过程很粗暴。做完后,张瑶没有问马小勇为什么消失,又为什么正巧出现,反正她不相信这是天无绝人之路,她怀疑马小勇听到家那面传来的消息,才敢路面。马小勇详细了解了张瑶的近况,张瑶没有如实回答,有些怕马小勇把她甩开。在饺子城的日子,不仅没有存下钱,连刘美玉借给她的钱,也所剩不多。张瑶故意装作叛逆的样子试探马小勇,说打算以后都住在这里,马小勇同意了。
辞去饺子城的工作,张瑶搬到马小勇的住处,开始和他同居。不过,张瑶早在邓芳死去的那天晚上,便知道她不再喜欢,也靠不住马小勇了。所以,张瑶陷进两难的境地,即没有办法喜欢马小勇,更没有办法不喜欢,因为饺子城里的人都不喜欢她。
经介绍后,张瑶得知,跟马小勇一起合租的另一个人叫葛亮,比马小勇大四岁,是哈尔滨本地人,之前因为打架进过监狱,因为此与家里人闹翻,现在在歌厅混,是他们中的领头人物,和一个带着公主的妈咪不清不楚。听马小勇说,那妈咪快四十岁了。马小勇他们称呼葛亮都很客气,叫他亮哥。张瑶则直接叫他名字,因为那时候,她还觉得她是女人,还觉得女人对男人拥有特权。又过了一些日子,张瑶看出,葛亮和她一样,都瞧不起马小勇,但对她的态度要好许多。马小勇对葛亮打招呼时,他通常用鼻孔哼一声,便算作回应。等轮到张瑶问葛亮要烟抽,葛亮就会拿出一支烟,塞进她的嘴巴里,然后再掏出打火机,帮她点燃,不发出任何属于他身体的声音,营造一种全世界只有打火机撞击后响的那一下的气氛。再转身走开。
以前张瑶和马小勇也尝试过性,是马小勇提出来的,不止一次,弄得张瑶腿上肚子上,到处都是,算是失败的结局。自从上次两个人成功以后,他们经常做爱,时间很短,马小勇很愉快,可张瑶觉得疼,但却也不想拒绝他这方面的请求。
在歌厅工作的收入很不稳定,马小勇有时候靠喝醉的客人给他点小费,有时候靠给客人推荐公主,利用公主赚的小费,从中抽成。绝大多数时间都颗粒无收,应付两个人开销很辛苦,而且常在歌厅被欺负。
与张瑶在饺子城的离群索居,而导致被同伴异化不同,马小勇一直很积极努力地与其他人搞好关系,甚至不惜倒贴房租,只为换取与葛亮同住的机会。张瑶看清状况,劝马小勇换份工作,希望他靠脚踏实地的努力,赚到稳定的生活。结果,马小勇以为这是张瑶在向他说教,他生气地讽刺着张瑶,说她做服务员的失败,已经可以说明她注定配不上稳定生活。张瑶听后,从这句话当中,后知后觉地意识了到马小勇的奸诈。原来马小勇从来都明白她的真实处境,只是没有拆穿。张瑶所以受到马小勇的收留,是因为其他混混们的身边都有一个女人,只有他没有。那天晚上,张瑶和马小勇吃着烧烤,喝了很多酒,最终是葛亮把他们送回家,丢到床上。在回家的过程中,张瑶觉得她仿佛置身于一艘在水中浮游的小船,自己的身体随船身一起不停摇晃,需要很努力,才勉强不至失足跌落水。她害怕极了,望向周围,水面四周都是黑漆漆的,什么也看不见,唯一能看见的,就是船的附近,始终有条恶心的臭鱼一直苦苦追随游荡,怎么也不肯走,令她厌烦的同时,又担心它真的离开。此外,她还感觉时不时有船橹顶她的胸脯,她感到舒服。
后来的一天,马小勇和他母亲李素敏吵架了。在电话里,马小勇赌咒发誓再也不会问她要一分钱。张瑶在门口听到,以为可笑。她笑马小勇,更笑她自己,她笑她自己不劳而获的日子,可能要结束了。但是,张瑶还是到房间里安慰马小勇,他们都为下季度的房租担心。然后她便跟他提议想问葛亮先点借钱,同时也想着要去做些什么来供未来的开销。马小勇迟疑半晌,肯定地告诉张瑶,葛亮不会借钱给他,其样貌完全丧失了在平日里与葛亮称兄道弟的底气。马小勇还说他会想出办法,他还说他再也不会问家里要钱了。张瑶继续安稳他的情绪,她仍然不相信他。
不好的预感一直在张瑶心中作祟。张瑶知道马小勇的决心,维持不会超过三天,等到三天以后,他会再给李素敏打电话,认错,要钱,态度良好,任罚任骂,还会继续赌咒发誓,不过,会把内容替换成未来定要飞黄腾达的说辞。张瑶也知道李素敏还会心软。
以往马小勇拿到李素敏的钱,通常会先领张瑶单独吃一顿好饭,往往以川菜系为主,水煮鱼或者涮羊肉,到晚上才会请葛亮。有那么一两回,马小勇除了请客,还多给葛亮买了两条烟,在饭桌上递过去后,葛亮看都没看,盛气凌人地让它在桌上扔着,临走才装进包里,也可能夹在了腋下,总之没有说过半个谢字。张瑶不能理解马小勇为什么非要以这样卑微的方式,不断讨好葛亮。马小勇出发去歌厅工作前,帮张瑶想了条令她难以置信,可冥冥中又在意料之内的出路。他建议她去歌厅做公主,说那行收入不错,不仅应付他们开销富富有余,更能为以后过脚踏实地的生活积累资本。马小勇承诺,他会亲自为张瑶把关,只让她招待熟悉的文明客人。他说,他们素质高,不会有过火的行为。
张瑶根本不相信马小勇的承诺。,单论这个提议而言,她总忍不住去回忆里搜索出一些片段,以来判定正在发生的一切,似乎不是单纯的一时兴起,而是一场酝酿已久的骗局。事实上,她对什么都报以怀疑,连邓芳去世那天,张万年在清晨突然归来,她也在疑虑有些蹊跷。这符合马小勇的一贯做派,懦弱却具城府。张瑶记起早在月初,马小勇便多次讲过,做歌厅公主的种种好处,甚至就在几天前,还在假装叹惋他某个朋友拉女友下水。原来都是有意而为。张瑶听马小勇说了很久,不发表任何态度,直到他掐着时间,不得不奔去歌厅,留她一个人,要她好好考虑。
马小勇走了,张瑶想给刘美玉打电话,希望她陪自己说些什么,可惜时间不允许,她也不想打扰她。在张瑶有限的认知里,她定义刘美玉是与她截然相反的乖孩子,是应该度过那种在她眼里模糊的、不敢轻易染指的、不敢轻易奢望的人生的。张瑶在离开家的那天晚上,开始下意识地守护起刘美玉在她心目中的形象的。也许时间更早,追溯到幼年也不无可能。偶尔马小勇醉酒调侃刘美玉身材比张瑶丰满时,张瑶总是立刻翻脸。马小勇以为她是出于妒忌,实际上,是出于连她本人都没有发现的保护心理。但是也没有过很久,张瑶便接收到了刘美玉先发给她的消息。这是张瑶与刘美玉分开后的首次联络。刘美玉信息的内容写得很长,列举很多理由,中心思想明确,她说她需要用钱,希望张瑶能够理解。张瑶没有再看手机,红着眼睛,只凭感觉回复,答应了她。
如预料那样,在诱张瑶下水无果后,马小勇选择对李素敏认错,很快收到了李素敏转汇来的一笔花款。这次,马小勇没有再单独领张瑶吃饭,只在晚上请葛亮等人的时候,叫张瑶来一块作陪。张瑶已不在乎这个。席间张瑶问葛亮为什么这么久都不回家里,葛亮笑笑,没有回答,邻座碰巧听到的人看向葛亮的表情十分暧昧。后来,问题被座位远一些的嬉笑打断。吃饭的全程,张瑶都能感到葛亮时不时地看向她。他们坐得很近,近到在眼神里似乎就能读到对方的情绪。这令张瑶觉得,他清楚她有话准备对他说的同时,也令她变得非常紧张,甚至脸红。张瑶不明白,为什么平时正常,唯独在打算提起这件事情的时候,心跳得会特别厉害。张瑶分不清是因为这件事情本身,还是因为要告知这件事情的对象是葛亮。她在一群人的吵嚷中,紧张到可以清楚听到自己深呼吸的声音。
等月亮更高些,桌上的啤酒瓶也更多了。马小勇用无赖的口吻,问张瑶怎么一直对葛亮没来眼去。尽管是调笑的语气,可听到这个问题,张瑶却心软下来,险些以为马小勇其实还是在乎她的。后来,这种误解被他对葛亮过于阿谀的尊敬称呼中带有的恶心取代了。张瑶趁马小勇和另外一个人去厕所,鼓起勇气对葛亮开口。葛亮问她原因,她说她不想继续和马小勇在一起了。他们的交谈声只有彼此能够听到。葛亮玩笑似的地问张瑶,会不会和他在一起。张瑶认真地回答他,不会。当晚,张瑶没有跟烂醉如泥的马小勇回他们的住处,而去了附近宾馆,跟葛亮睡觉。
由于他们两个都没有喝太多酒,葛亮一个晚上都没有真正停下来过。他在张瑶的身体上不停地律动。有几个恍惚的瞬间,甚至让张瑶误以为他是盛开在自己身上的一朵花,永远不会凋谢。
直到天蒙蒙亮,葛亮才终于打算休息,他抱着张瑶。张瑶的每一根骨头都很疲惫,不但想不起有没有出现疼痛,连当晚发生的一切,都宛若置身梦境,只有事态的行进,完全脱离了感官判断。后来,葛亮问张瑶是否感到饿,张瑶对他提出两个要求:第一,是在饭桌上说过的,她想去歌厅做公主,赚取生计,希望葛亮可以帮助她。第二,是她以后不想再和马小勇见面。葛亮听完说了句他也不饿,然后睡了过去。
在以往的某些时刻,张瑶感到她距离歌厅的生活非常近,对其了解的程度不亚于其他人。等到真正跟葛亮睡过觉之后,才知道原来世界上的大多数事情,是和马小勇相同的,远不是看上去那么浅显,而且更藏玄机。葛亮和马小勇是两个截然不同的人,处事干练,直接,出人意表。他更习惯把规则之内的条条框框全部告诉张瑶,且有能力让张瑶从中明白,她所谓的那些玄机,不过也是规矩的另一部分,更深的玄机,则是又一个部分。对此,张瑶无法接受,后来随着时间的推移,越来越信奉葛亮的规则。
突然离开马小勇,张瑶没有去拿行李。葛亮给她安排了住处,没有让她做他的女朋友,也没有让马小勇在她眼前消失。这是在葛亮身上学会的第一条规则。葛亮把张瑶安排到他和马小勇同在的歌厅,做了公主。张瑶无法接受葛亮的安排,认为这是他出尔反尔,但事实上,他从来没有答应过那两个要求。当晚的实际情况,的确是他在自语后,疲惫地睡着了。张瑶不敢把关系闹僵,她再笨也当明白现在失去葛亮的庇护,无异于选择去街上流浪。
临近张瑶真正去上班的前一天,她有些担心马小勇会受不了。她幻想了几个马小勇和葛亮打起来的画面。张瑶问葛亮,最近马小勇有没有提起她,葛亮会错意,笑着回答,说马小勇没有这个胆量。其实张瑶的意思是,马小勇在突然失去她的日子里,会不会再想她。结果,等到张瑶上班这天,穿上短裙丝袜和高跟鞋,像菜市场挂在钩上晒卖的猪肉似的,和其他公主混在一起时,什么也没有发生。马小勇即没有问她,更没有对葛亮动手,心甘情愿得像根本没有经历过从前,欣然接受了眼前的现实。当张瑶和他擦肩而过,必须要做出反应时,他对待她的态度,仿佛是与对待一个名新到来上班,样子不够漂亮的公主一样,在团结与尊重之中,又暗含着嘲笑。张瑶也想满不在乎,但这无疑刺痛了张瑶。
张瑶经历了她的第一位客人,不是葛亮推荐,也没有任何关照,他要照顾找他的客人,还要陪着歌厅经理,忙得不见踪影。葛亮对张瑶说的非常清楚,他没有权利,也没有能力帮张瑶选择客人,或者加以保护,不然也不会窝在这个破歌厅上班。葛亮不断提醒张瑶,必须要想清楚,一旦进到包厢被人选择,就意味着一切已经开始,与婴儿出生,与所有的生命初始没有区别,所以不会有反选的机会,只能够凭自己的本事去周旋,或者干脆顺从。
张瑶进到第三个包厢时,被人选中。包厢的客人,是几位还算斯文的中年男人,可能是做生意的,也可能是干部,总之比前面的客人素质高些。是坐在靠近点歌台附近沙发上的男人,选了张瑶,伸手招呼她时,还和旁边的人解释,说这个女孩看起来乖。男人的口音不像是本地人,却总是说话,每喝一杯酒之前都要找个理由说几句。很多年后,张瑶回忆起她的第一位客人,庆幸没有给她造成任何恐惧不然说不定,她会放弃做公主,然后因为没有收入而露宿街头。葛亮明确地告诉过她,不会收留她太久。她还说她第一天上班时,每进一间包厢,眼泪就会在眼眶里打转,不是羞耻,不是害怕,又远比紧张的感觉更加强烈,她无法形容。张瑶记得,那一晚的脑子一直是混乱的,比如,中途去帮客人加果盘,却忘记了自己的房间号。那个男人的动作很规矩,嘴巴也不臭,只偶尔搂张瑶肩膀,多数时间都在要她喝酒,她不敢拒绝,去洗手间吐了两次。临走时,那个男人给她八百块小费,告诉她早点回家。她已经想不起那个男人长什么样子了。
直到第二年的夏天,中间没有发生太多事情,张瑶在歌厅的工作,做得已经相当熟练,那个在传闻和葛亮有猫腻的妈咪,不在这里做了,新换了一位。那妈咪走后,带走几个公主,张瑶留了下来。新来的妈咪,都叫她虹姐,四十岁了,化得妆再用力,也挡不住脸上的褶皱。虹姐挺喜欢张瑶,讨厌话多的女孩。虹姐常说干这行,话多女孩的数量,比她们说的话还多,客人现在不喜欢这样的了,聒噪。有一次还单独对张瑶说,没有见过客人发脾气,或者没有被客人泼过酒,就不算在这行站稳脚跟。说完以后,跟在她们身后面一个愣头愣脑的服务生,笑出了声音。听他笑了虹姐扭头便大声骂他,警告他不要瞧不起人,闹得很凶,惹了很多人围观,好奇发生了什么。但只有张瑶和虹姐都知道,服务生是在笑她俩不光做了妈咪和公主,还做出了心德和道德。巧合的是,就在那个星期,张瑶就被一位喝醉的客人打一巴掌。
事情是这样的,进入包厢,那位客人便对张瑶动手动脚,对她的胸部表现出了很大的兴趣。开始,张瑶还能和他周旋,后来,那位客人翻了台,没有换掉张瑶,还点了好多酒,出于情面,张瑶任他摸了几下。没有想到的是,不摸还好,摸到之后倒牢骚起来,一会儿说社会上的女人都是骗子,一会儿又说连胸都是塞起来的,闹着不给小费,最后还提出要带张瑶出台,号称要多少钱都可以。张瑶偶尔还会和葛亮睡觉,也跟其他人睡过,不过从来没有出过台。张瑶拒绝了这位客人,说得很礼貌,无奈他喝得实在太多,听不懂张瑶的话,打了她一巴掌。在这位客人作势还要继续打张瑶的时候,另外一个公主偷溜出去,叫了虹姐,还有一个公主,和包厢里其另两位客人拉着。只有挨了巴掌的张瑶,冷冷地在原地,没有叫喊,也没有道歉或求饶,脑中一遍遍回想着虹姐的话。很快,葛亮冲在虹姐前面,带着不少歌厅里的混混,把打人的客人揪了出去。人群中没有马小勇,他的钱花光以后,离开了歌厅,也许不在哈尔滨了。张瑶没有打听他的去向。
高考过后,张瑶接到刘美玉的电话,说想到哈尔滨玩,询问张瑶是否有空。张瑶当即表示没有问题,向虹姐请了几天假,去车站亲自接站。两个人见面后,险些没有认出对方,尽管张瑶在出门前已经尽量朴素,但刘美玉看她仍然觉得过分成熟,而刘美玉虽然刚刚高中毕业,也已不再是张瑶印象里那个小女孩。张瑶看着身体凹凸有致的刘美玉,带她回了住处,是她几个月前新租下的一居室,环境尚可,位置一般,但离歌厅很近。
还有张瑶不知道的一点小插曲,是多年后刘美玉透露给她的。原本刘美玉的父母不想她到哈尔滨来,原因是他们对性格内向,又很早离家的张瑶,没有太多好感。虽然张瑶骗刘美玉,说她做化妆行业,刘美玉也照此对父母报备,可父母仍会隐约有作为成年人的疑虑,只是拗不过她的坚持。也许由于过早分别,来往甚少的原因,刘美玉和张瑶一样,总是有份把彼此当做是最好朋友的错觉。
她们在一起的那几天,张瑶像姐姐一样照顾刘美玉,去索菲亚教堂,中央大街,去太阳岛,一起看松花江的水,去游乐场坐过山车,还特地去道外区找好吃的饭馆。张瑶早已经还清了欠刘美玉的钱,但在这次的行程中,依然处处付账,一半是为了报答,一半是她暗埋心中多年的保护欲得到释放。或许还有更深的,更加充分的理由,张瑶是望以此来证明她缩短了与刘美玉之间的差距。
可随着相处时间的延长,张瑶也越来越能明白,她和刘美玉不可能相比的地方,其实是刘美玉所生来即拥有的坚强后盾。哪怕是第一次单独出门,来到哈尔滨,张瑶听到刘美玉说的最多的话依然 是,吃这个吧,我爸给我钱了,买那个吧,不够再管我爸要钱。张瑶带刘美玉逛商场,刘美玉坚持张瑶买了一条名牌连衣裙。张瑶明白,她是为了感谢自己对她的花销与照顾。
行程的最后两天,哈尔滨下雨,一天比一天凶。第一天时,张瑶和刘美玉面临的难题是吃饭。有钱花不出,家里也没有像样的厨具。等到了下午,张瑶不顾阻拦,冒雨撑伞,跑去买了饭菜。回来时,衣服湿透了,内衣上的蕾丝边叫刘美玉乱问了很久。晚上她们吃了剩菜。第二天雨还没停,路上到处积水,混乱不堪,出行困难,但是刘美玉回程的车票早买好了。张瑶出于经验,知道一定很难拦到出租车,即使拦到,也会把她们搞得十分狼狈,所以她求助葛亮,叫他送她们去车站。那时,葛亮还没有车,但张瑶知道他能弄来。在信息中,张瑶反复嘱咐葛亮,不要让她妹妹知道他们的工作,葛亮按时驱车出现在她家楼下。张瑶带着刘美玉下楼,车很贴心地停在门口。张瑶坐上后排,给二人相互介绍,说刘美玉是她妹妹,葛亮是她同事。刘美玉点了点头,连声音也没有出。葛亮做好了司机的本职工作,几乎没怎么说话,只顾着开车,帮忙拿行时也无言。后来,他又送张瑶回家,在一起住了一夜。隔天早上,雨停终于了,张瑶掀起窗帘的一角,却并不觉得天气好,于是放下窗帘,继续睡了。
张瑶和葛亮的关系十分奇怪。在他们的关系中,葛亮既不主导,也不被动。他从不阻止张瑶的任何事,但做任何事之前,张瑶总能想起他的感受。为此,张瑶差点儿受不了,有时喝醉的时候,她真的很想问葛亮,到底把她当什么,只是转念又觉得这个问题太自以为是,便不开口。张瑶和葛亮睡到下午起床,这才是属于他们的生活习惯。张瑶和葛亮没有发生肢体接触。葛亮穿衣服的时候有些不自然,他告诉张瑶,他或许要离开这个地方,可是没有说清楚具体是指离开哪里,离开歌厅,离开城市,或者离开张瑶的家。张瑶很希望葛亮继续说下去,结果他没有再说,张瑶也没有追问。
有一天晚上,张瑶进了很多间包厢,都没有客人选她。她偶尔会怀疑自己老了,虹姐对她的担心总是加以痛斥,毕竟她刚刚20岁,放在所有公主里面,也算很年轻。张瑶和其他落选的公主出了包厢,她的手机响了起来,是刘美玉打来的电话。张瑶想找到一个没有人经过且安静的地方再听,可是等她找到,铃声已经不再响了。她播了回去,刘美玉告诉她,她考上了一所北京的大学,名头不错,具体的专业听起来,似乎和航空有关,像是空姐,但张瑶又不太肯定,她担心随时都客人出来,所以无法与她多聊。快到凌晨,终于有一个包厢的客人要张瑶陪他,张瑶唱了几首歌,其中一首唱的很烂,被惩罚连续喝光了三杯威士忌。送客人到门口处时,张瑶看到葛亮和歌厅老板在一起,只有他才够格站在老板的身边,她看他们面色凝重地谈话。
十一月初,哈尔滨下了一场小雪,气温随之骤降。在此期间,刘美玉又给张瑶打过几次电话,讲述学校的环境,在北京郊区,使用河北的移动信号。又一次是诉说与寝室同学间的一些矛盾,但有位学长好像在追求她,张瑶忙着上班,忙着睡觉,没有一次往心里去。最后一次,是刘美玉国庆节回家,碰到了张万年。她说张万年可能已经知道张瑶现在在哈尔滨生活的消息了。刘美玉还说,四号那天马小勇结婚了,新娘看样子不太好惹。张瑶默默听完,没有表态。往后,刘美玉便再没有消息,可能是已经与新的同学关系熟了。
一天,张瑶正要去歌厅上班的时候,听见有人敲她的家门,声音不大,但很连贯。张瑶没有什么朋友,除了葛亮跟虹姐,剩下的交际都是客人,都没有来不请自来的习惯,或者根本不知道她家。张瑶轻轻问了一声,门外传来的是张万年的声音,他说知道了她的一切,问她要钱花。
葛亮帮助张瑶做的最后一件事情,是从其他地方找来几个混混,教训张万年。张瑶听说,张万年在她的家里被揍的很惨,只倔强了极短的时间,便对几个混混哀嚎发誓,再也不来骚扰张瑶。混混们不知道他们的关系,但葛亮清楚。葛明没有亲自露面。张瑶瞎猜,葛亮也许是怕她未来后悔时责怪他什么忙都帮。但只是瞎猜。因为在房子里,总能幻想或者梦到到张万年被打的画面,同时担心他再找来,张瑶放弃了押金,搬到了另外一个稍远的小区。这事儿,她没有和刘美玉提。
新住处的装修和之前差不多,租金更贵,但张瑶不在乎,因为不仅保安队伍更专业,能做到二十四小时在门口轮班执勤,每幢楼的楼下,还都配有电子摄像头,在家里即能看到访客,有几重保障,外人没有小区的出门卡,不易混进。
在张瑶忙于搬家躲避,几乎忘掉葛亮上次对她说的话时,葛亮给她打来告别电话,称要去的目的地也是北京。张瑶知道,她留不住他。他没有说离开的具体原因及前程所在,只答应会保持联络,要她照顾好自己。挂断电话后,张瑶出门给葛亮转了五千块钱,发信息编辑了很长的内容,感谢他的照顾,要他一定收下。过了很久,葛亮回复,好的,连标点符号也没有加。
葛亮走了,在歌厅张瑶听到了一些关于他的传言。有人说他得罪了某个厉害的老板,有人说是之前的妈咪搞他,也有人说他挪用掉歌厅的一笔费用,还有人说他爱上一个洗脚城的小姐,带她私奔了。众说纷纭,没有一句好话。其中比较值得思考的,是虹姐听说,葛亮认识一个在越南边境干赌博生意的大哥,铤而走险奔好前程去了。
歌厅里的人,从来更迭得都很快,走了几个公主,又来了新的,服务生和混混也换了一批,老板越来越少露面,生意不咸不淡,慢慢不再有人提起葛亮,只有张瑶会想他,他没有联系过张瑶。
其实,葛亮的离开对张瑶也谈不上有什么影响,在没有他的日子里,她每天依然正常上班,赚了更多的钱,只是和其他人一样,花得也多。除了过年只能自己过之外,还有了不少男人。葛亮走后的第二天年春天,张瑶和一个叫顾伟的客人同居了。顾伟对张瑶很好,没有让她没有搬家,而是主动提些行李找上门来,承担下她所有的房租。顾伟三十三岁了,做民用雷达生意,手下有七八个业务员,流动性不比歌厅小,面向全国兜售产品及相关服务。
因为工作性质所致,顾伟的一个月中,通常有半个月都在出差,不常回来,可每次回来都不空手,有时候拿束花,有时候拿点吃的。顾伟回来,张瑶就不去上班了。顾伟对张瑶说,她很特别,不像歌厅其他女孩那样吵闹,和她在一起舒服。顾伟说他以前被未婚妻骗过,不相信爱情,结婚前一个月,未婚妻忽然打掉孩子,拿了美国绿卡。张瑶不懂美国绿卡,只知道听起来很遥远。她感觉,遥远的东西,都有些金光灿灿的,所以相信顾伟是为此才不喜欢和他同龄的女人。张瑶糊里糊涂地和顾伟在一起维持半年,产生了以后不再去歌厅上班的打算,想找顾伟商量,结果被他的妻子抢先一步,带着他们五岁大的女儿,和几位朋友找上门,与她的朋友们一起打了张瑶,拉掉了她几缕头发。幸好,是楼下邻居听声音不对,报警了。警察在张瑶即将被扒下上衣前赶到,最初使张瑶心仪的小区安保形同虚设。张瑶与顾伟的妻子她们坐警车到了派出所,了解情况后,警察转而偏袒顾伟的妻子,逢对张瑶说话,必严声厉气。后来,警察为减少她们的责任,建议她们私下协商。顾伟的妻子接受建议,摆出极傲慢的态度,问张瑶是否想去医院,张瑶拒绝,也没有要一赔偿,签字离开,再也没有见过顾伟,也没再听他打来的电话。
这件事情,有可能是促使张瑶离开的导火索,也可能不是,只是一个开端。但这件事情发生时,她第一个想到的人,是葛亮。葛亮的电话已经打不通了,那时人人都在玩刚兴起的微信,见面就要加好友,张瑶尝试用手机号搜索,依然找不到葛亮。张瑶打给刘美玉,电话响了很久,没有接人接听,她怀疑她要失去刘美玉了。张瑶想起追求刘美玉的那个学长,好像是学生会的,长得还行,但即使是在追求她,好像对她也不是很好。不过,张瑶总是默认刘美玉一定过得比她要好,所以不担心。
回到家中静了很久,张瑶才脱光衣服,走进卫生间洗澡。对着镜子看她的身体时,以为只掉了几缕头发,结果等到用水一冲,感觉蜇疼,有不少地方擦破了皮,有血痕和淤青。张瑶继续向虹姐请假,说要出门很久,其实哪也没去。虹姐电话那边很吵,三言两语答应下来。对她们这个行业来说,每个公主都来去的自由。她们底薪,与妈咪只算合作关系,请假还是离开,妈咪也只能劝,管不了。
半个月以后,张瑶上班,上班那天,虹姐问她,是不是要和顾伟结婚了。张瑶则告诉虹姐,已经分手。张瑶没有讲原因和经过,虹姐也没有追问,毕竟做了十几年妈咪,什么场面都见过。虹姐给张瑶点燃一支烟,两个女人无言地在歌厅走廊深处的消防通道靠着。葛亮走后,张瑶把虹姐当成了她最相信的人。那天,进到第一个包厢时,张瑶便被客人看中,酒过三巡,客人拿出一个小瓶子,要她一起吃药,她没有同意。拒绝客人的那一瞬,张瑶还是想到葛亮,他曾警告过她很多次,可以喝酒,可以给客人摸,还可以和客人一起走,有利于让客人满意的事情都可以干,但如果有客人要她吃药,千万不要吃。另外一个公主因为好奇,跟着吃了。客人觉得张瑶太保守,给她结了小费,叫她下班。很后来张瑶听说,当时这个一起吃药的公主,被家人送到了戒毒所。张瑶记得她的花名叫小琳,看样子还挺精明的。
歌厅这种地方就是什么人都有,张瑶陪过一个男孩,比她岁数还小,喝醉了就问她,到底是不是好人。他还跟张瑶悄悄说,他是第一次叫公主陪酒。张瑶注意到,他走在队伍的最后,踉踉跄跄去结账的样子很像马小勇。张瑶同情过他,感觉他的眼神充满纯真,不过是很短暂的同情。他那样纯真地问张瑶能不能和他过夜,张瑶搪塞说妈咪看得很紧,不让提前下班,他就再也没有说过。张瑶还觉得他和马小勇一样可悲,为了取悦别人而做自己不愿意做的事情,但等到他的小费交给张瑶,张瑶又觉得她自己其实也是一样。
送走男孩,张瑶状态不佳,虹姐主动到她身边陪她说话。或许是因为感动,或许是因为寂寞,或许虹姐是唯一一个不猜测葛亮坏下场的人,张瑶最终同意跟虹姐去吃夜宵。两人换了衣服离开歌厅,背后仍不断有路人指指点点,幸好她们早习以为常。张瑶和虹姐吃了到很晚,喝了酒,聊到葛亮,虹姐说张瑶不该喜欢葛亮,张瑶纠正她,说自己从来也没有喜欢过他。张瑶发现在虹姐眼中,所有的人都不是好人,所有人的手里都提了一把上了膛的枪,她不猜测葛亮的坏下场,是她早已在心中默认了结局。虹姐帮张瑶分析张万年,谈到刘美玉,虹姐的嘴巴里没有人是无辜的。天快亮了的时候,虹姐说她儿子在医院透析的事情,应该快死了,做妈咪的钱,供不上儿子看病,做公主,她又太老。张瑶给虹姐拿了两万,说是全部积蓄,实际上还剩一4E9B。
等到虹姐在歌厅彻底消失以后,张瑶才后知后觉,原来那把上了膛的枪,一直在她的头上顶着,只是她没有察觉。虹姐问张瑶借钱的那个星期里,和歌厅里的六七位公主都借了钱,张瑶是最后一个,数目最大。歌厅老板问张瑶有什么打算,张瑶不知道,而且说了也无济于事。睡觉的时候,张瑶做了一个梦,梦到北京,变成一个模糊的人,杀掉邓芳,拔掉她回家的铁轨,叫她无路可去。就在张瑶决定憎恨这个人的最后关头,这个人又在更远的地方,跑到刘美玉与葛亮中间对她招手。张瑶还梦到,刘美玉和葛亮在一起了,就在她们三个人同乘过的那辆车里,外面依然瓢泼大雨,整个城市被淹没,没有了陆地,到处都是船,所有人都在漂泊,只有他们的车可以用轮胎行驶,奇怪的是,车里没有司机,刘美玉和葛亮相互抱着,冲坐在后排的张瑶复杂地笑。张瑶想分开他们,可使不出半点力气。张瑶找时间,去过一次医院,检查身体,那会儿的她还没有看心理医生的概念,准确的说,到现在为止,她依然对心理医生抱有歧义。她不知道哪里出了毛病,只是浑身都不舒服,猜想自己可能得了癌症,会和邓芳一样大口吐血,然后死去。想到邓芳,张瑶发现,维系她们之间的,果然只剩下了一片鲜血。她能清楚想起她们母女在一起的唯一场面,便是她临终的模样。张瑶听说,有一位同样借钱给虹姐的公主,打算报警,被歌厅老板制止了。老板制止她的具体过程没人知道,有人觉得是补偿她了一小部分钱,也有人说,老板威胁了她,反正她们做的营生不能报警。后来,张瑶的体检结果显示,她的身体非常健康,尚不够标准的项目是有些偏瘦,医生建议她多吃饭,加强营养,少熬夜。张瑶没往心里去,回家收拾东西,找房东谈话,挽回了一点违约退租的损失,启程去北京了。张瑶第一次坐飞机,在空中飞行的时候,她忽然很好奇刘美玉是否已经当上空姐。在天上,张瑶的耳朵一直不舒服,导致她在机舱里见到的空姐,她都觉得没有刘美玉那样好看,至少都没有刘美玉那样令她舒服。她不知道,她已经快忘了和刘美玉在一起的感觉是什么样了。
在北京的很长一段时间里,张瑶觉得自己穷困潦倒,几乎活不下去,几乎回到了刚到哈尔滨的状态。张瑶没有可以固定下来的地方,到处找可以短租的房子,因为她总是今天在丰台,下个星期又要去石景山的歌厅,中间跨越的距离完全超出她的想象。张瑶只能在颠沛流离的夹缝中喘息。同样难以忍受的,还有她每次问到房屋中介,是否有短租房源时,对方的眼睛里总会出现一瞬而逝的暧昧流露,时间很短,但足够她清楚地察觉。张瑶像他们自以为了解她一样,了解他们在想什么,可又没办法不拿着钱求他们。
张瑶换过好几家歌厅,试图和里面的人交上朋友,到头来,却仍然受到排挤。本以为北京的歌厅更多,场面更大,客人更有钱,没有想到竞争更加激烈。有些装潢体面,位置好的歌厅,甚至还要求她们要会门外语。还有人当着她的面,说她太瘦,不好看,即使进到这里来,也赚不到什么钱,要她去别的地方看看。张瑶看过不少地方,最终只能选择档次最低的那种,有些规模还不如哈尔滨,有些还要和几十位公主被划成三六九等,按优良中差,分批次进包厢备选。张瑶没有熟悉的妈咪,所以总是被甩在最后的队中,和三四十岁,或者有明显外形短板的一起进包厢。遇到的客人往往不是喝得烂醉,谁也不看不上,就是要求太多,没有人愿意陪。张瑶产生不止一次回哈尔滨的想法,况且,她原本就没有搞清楚到底为什么要来北京。
后来,张瑶在北京遇到了第一件真正恐怖的事情。8月26日,她记得清清楚楚。刚过完24岁生日不久,张瑶在大兴五环边上的一家歌厅里,已经做两个月了。歌厅偏僻,但是规模不小,听说老板有关系,连整顿的日子也很少关门。歌厅里光妈咪就有三位,每位手下有大概二三十位公主。把张瑶带进来的那位,是个三十岁出头,漂亮又精明的南方女人,讲话很温柔,但也散发在风月场所历练多年后,不怒自威的气场。虹姐远不如她。平时,大家叫她杰茜姐,中文名很少有人知道。决定跟着杰茜,是因为她拥有跟其他妈咪相比,能开出更公平的条件。初次见面时,杰茜对张瑶说,她会让每一个跟着她的女孩都吃上饭,要求是,每个跟着她的女孩,都得听从她的安排,不能挑客人,不能让客人不满意,不然这行不好混。张瑶觉得,这是杰茜笼络人心的手段,与虹姐会按关系远近,把抽成数做出相应调整,没有两样,都是规矩。况且,张瑶一直对客人不太挑剔,只急于在北京安稳下来,对杰茜没有拒绝的理由。。后来她才知道,原来杰茜是靠做暗娼交易成名的,善于培养听话的公主跟客人出台,从中赚介绍费。不过,张瑶听说这件事情时,还找不到杰茜对她下手的苗头,也可能还不够资格。张瑶跟着杰茜,差不多每天都能有客人,赚得钱不算多,至少有了稳定的苗头。看到这些,索性也不多想了。
事发当晚,张瑶进了杰茜指定客人的包厢。客人四十岁上下,戴眼镜,文质彬彬的。包房里其他客人,也差不多一副模样,唱张学友刘德华时代的歌。年轻的公主不会唱,点了别的,他们也没有被责怪。他们总共七个人,但不吵闹,偶尔谈及生意,相互称对方的姓氏,后面冠以“总”字结束。张瑶陪的客人是刘总。刘总即没有摸张瑶的胸部或其他敏感部位,也没有逼她喝酒,甚至包厢里连灯光都没有调暗,明亮亮的。他们极偶尔会在谈话间跳出两句荤笑话,听者笑几声,没有人再纠缠,迅速进行下一话题。同进包厢的公主,大概看客人好说话,已经有两位出去窜台,半天不回来。刘总问张瑶做多久了,张瑶回答他不到两个月,随后,刘总夸赞说还是杰茜做事情稳妥,应该以为她刚刚入行,但是她没有纠正,刘总也没有再谈论这个话题,转而和其他客人继续有一搭无一搭地讲生意,讲更多生意伙伴的事情。直到更晚一些,张瑶有些困时,他才拍了一下她的肩膀,用通知,而不是商量的语气,要她去换衣服,说是吃夜宵。好像早就说约定好了一样。张瑶猜测,这是杰茜的安排,只是她没有想到会降临的如此突然,连拒绝或权衡的时间都没有。
尽管张瑶以前有过类似经历,但通常在醉酒情况下发生,很少如这天这样清醒。张瑶记得,刘总开的是一辆黑色的宝马车。上车的人,只有他们两个,其余不知所踪。刘总车里的座椅是皮质的,坐上去有些闷,有些压抑,一点也不舒服。张瑶看到,他的后视镜上挂了块像是玉佛模样的东西,具体是什么,她不懂。刘总开了很久的车,奇怪的是,他们中间没有任何交谈。张瑶只看到刘总,一直在擦汗。张瑶跟刘总去了亮马桥附近的一家五星级酒店开房,酒店位置是她第二天才弄清楚的。在此之前,张瑶没有住过五星级酒店,觉得除了大厅的奢华让她感到不安以外,进到房间里面并没有能让她为之惊艳的设施。
他们坐下,一个在床边,一个在沙发上。刘总问张瑶也是否感觉到饿,她说不饿。她发现自己在这个男人面前,非常被动,只能回答问题,没有提出问题的能力。在歌厅如此,来到陌生的酒店里,这种压迫更加强烈。透过酒店的镜子,张瑶看到她变成了放在杰茜与刘总中间的一块肉,而北京的生活,则是承载她的巨大案板,她非常担心,刀到底什么时候落下,会不会非常疼。
刘总给张瑶转了五千块钱。不得不承认,钱能令张瑶安定下来。刘总告诉张瑶,这些钱都是给她的,杰茜那边不用她操心。还说如果感觉好,以后会经常找她。后来,带她一起进了浴室。
张瑶在帮刘总洗澡时,看到他身上的汗毛非常茂密,从胸前能一直链接到私处,这是她以前没见过的。刘总叫张瑶延这些汗毛生长的的线路亲吻下去,张瑶还是拿不出拒绝的力气,只能庆幸他的身上没有太多异味。有那么一会儿,在朦胧的水雾中,张瑶几乎就要默认这场被挟持的相遇了,她催眠自己命该如此,然后慢慢顺从,主动进一步贴近刘总充满赘肉的身躯,可也正在这时,刘总带她离开了浴室,从他在车上拎进来的背包里,拿出了一根绳子。等张瑶回过神来,一切都已经太晚了。
那个夜晚,张瑶几乎一直在哭泣。刘总曾数次真诚地问她,有关身体的承受能力,或者是否需要停下来等问题,但她在回答时,都选择抿住嘴唇,任事态继续发展,不抱怨,也没有拒绝。包括后面多出现了一个男人,她也听他们的话,任凭处置。他们两个时而温柔,怕真正伤害到她,时而却也很粗鲁,不管不顾的。他们弄得张瑶肩膀、背部以及臀部,都是伤痕,有抓的,抽打的,还有牙印。他们把他们身体里的东西,弄到了张瑶的脸上,张瑶闭着眼睛,受着鼻腔里传来的腥味,一度以为自己挺过不去了,可她又完全不相信她会就此死掉,而且她隐约能够察觉到,在身体里某个处于更深层的地方,还有一丝丧失尊严后,带来的轻松。张瑶从未有过这样的精神松弛状态,仿佛世界上的一切,都不再关她的事情了。她由着自己放声痛哭,哭到险些喘不过气。
结束以后,两个男人结伴,在凌晨双双离开酒店。临走时,后来的男人也给了张瑶一笔钱,还说了感谢的话。张瑶一直睡到第二天中午,身上比顾伟妻子打她那天还要疼。出酒店大堂前,对送她的门童说声谢谢,然后坐上出租车,看着前晚的收入,决定用赚来的这笔钱,再赌一次。
当杰茜听到张瑶要离开的消息,马上变了一副嘴脸,放话吓她,说能让她在北京混不下去。张瑶知道,这种威胁一般都很难应验。几经辗转,张瑶又到了清河一家歌厅上班,店面不大,连老板每天也亲自下场帮工,不过难得的是,人人都像巧合一样,没有刁难她。
元旦前夕,张瑶收到刘美玉发来的消息,问她是不是也来了北京。张瑶不知道她为什么会这样说。刘美玉回答她,没有别的原因,只是睡醒午觉后,忽然冒出了这个想法。张瑶和刘美玉自从在哈尔滨分开,再也没有见过彼此。她尽可能克制心中的一些情绪,才没有埋怨刘美玉已经一年多没有给她发过任何消息。张瑶冷静后地对刘美玉说,如果想念她的话,她愿意和她见一面,只不过,不能是今天。然后,刘美玉邀张瑶去她家共渡元旦。张瑶接受了。张瑶还知道,刘美玉现在已经不在学校读书,而是住在了望京附近,和她的新男朋友同居。张瑶幻想起他们样子,最后却被紧张的情绪再次占据想象。。张瑶讨厌这种情绪,她知道这是在刘美的玉阴影下,出现的天然自卑。她越想摆脱,就越难受。
出门前,张瑶忽然自嘲地笑了。她感觉所有的一切似乎总是在重复。工作,失去工作。安稳,失去安稳。男人,失去男人。信任,欺骗,信任,欺骗,都在循环往复,就连她现在要去见刘美玉的事前准备,也和当初如出一辙。张瑶一遍遍在镜子中审视自己,怎样可以做到不失体面又不过分的装扮,她一次次不停追问,能不能从装束上看出她工作的蛛丝马迹。张瑶只有在见刘美玉时,才会这样刻意保持形象。结果,在去刘美玉家路上的地铁里,仍然有不少人盯着她,不怀好意,甚至指指点点。
到了刘美玉家门前,张瑶什么也没有买。为避免保安盘查,她特意看准进小区大门的时机,跟在一个看上去很像业主的女人身后,没有刷进门卡。张瑶不知道她为什么不想要刘美玉来接她,可能只想以更加从容的方式出现,也可能是别的。每次想到刘美玉,张瑶都心情复杂。但令她万万没想到的是,进入到刘美玉所住的装修精致的两居室以后,看到的人除了刘美玉之外,她的男朋友竟然是葛亮。
张瑶怀疑她的眼睛,甚至怀疑是在做梦,因为她确实曾经梦到过他们在一起拥抱的场景。而且,刘美玉的变化也让张瑶害怕,她的鹅蛋脸蛋没有了,瘦得几乎看不出原样。眼角张开,嘴唇更加丰满,连脖子好像也细了不少。没有变的是胸部。
那天张瑶吃得极为难受。她谎称北京的化妆行业更好做。刘美玉毕业之后,没有做空姐,换过很多的工作,现在给人拍照片,算是平面模特。刘美玉和葛亮是通过她现在的工作认识的,葛亮在模特经纪公司上班。她们两个人谁也没有主动把彼此的工作联系起来。张瑶感到刘美玉有很多事情隐瞒,需要她,但又不敢信任她。她继续追问,过了一些时间后,她把希望寄托于葛亮身上,时不时悄悄地向他看去。张瑶记得,在哈尔滨时,他能懂得类似的暗示。
与以往相比,葛亮变了,他把头发剃短,留起了胡子,看样子比实际年龄更加成熟。葛亮表现得不再认识张瑶,不理她的暗示,只顾着吃饭。连张瑶主动问他,是否和她见过面,他也失口否认。张瑶发现,刘美玉和葛亮对他们三个人曾在一辆车上共处过的事情,完全失去了记忆。他们面对张瑶所提的所有问题,回答出的答案,都像是有一套成熟过度的标准模板。
在那个充满迷惑的冬天里,张瑶频繁地与刘美玉采取联系,并每一次都为刘美玉遇事的处变不惊,感到惊奇。在不知不觉间,张瑶已经沦为,原先刘美玉在她身边时所扮演的角色。一天下午,张瑶总算在刘美玉的楼下等到了葛亮。见面以后,葛亮以为是巧合,张瑶告诉他不是。张瑶故意在这里等他,从中午等到现在,已经等了三个多小时了。说完,还抬起手给葛亮看。她的手,冻得泛青,像极了深冬时的哈尔滨地上僵硬且布满灰尘的冻雪。葛亮带张瑶到他的车里,打开空调,和她在前座并排坐着。张瑶接受了他给她点的烟,烟味非常熟悉,只吸了几口,眼泪便流了下来。张瑶问葛亮打算什么时候开车,葛亮没有出声,然后发动汽车,到了一个能供他们尽请做爱的地方。做完爱,张瑶恳求葛亮,叫他离开刘美玉,别伤害她。葛亮这次给出了清楚的回绝。还说,她不懂。
自从张瑶和葛亮发生关系,便更加天真努力地试图找回他们曾经的记忆,最终都失败了。葛亮不但拒绝张瑶的恳求,而且还拒绝回答,拒绝关系的发展,更拒绝所有的回忆。张瑶单独和葛亮在一起时,既觉得他是一块压在她胸口上冰冷的巨石,棱角分明,毫无感情,又总忍不住相信他即使是石头,也是桑拿房中的那种,只要有水,便会升温。她幻想他的希望,不在乎他给她的绝望。所以,尽管困难重重,丝毫也没有放弃他,以及放弃刘美玉的想法。甚至为了有更多时间与他们相处,揭露所谓的真相,把错位的一切规整,张瑶开始真正与其他客人出台,充实钱包,在他们面前假装出一副完美的样子。
临近春节,刘美玉和葛亮要去三亚过年,是刘美玉和张瑶说的,可是没有邀请,或者询问她要不要一起同行。有些时候,张瑶硬塞在她们两个人之间,连她自己都非常别扭。那天,喝了红酒,张瑶希望能多听到一点他们的行程安排,但刘美玉没有继续说三亚的话题。不管是为去而做出的准备,还是去了以后的期望,都没有再说,看起来已经去过很多次了。等到张瑶问她如果不回家里,父母会不会不高兴时,她则又调出那套标准又冰冷的模板,回答了两个字,还好。
瓶子里的红酒一点点减少,张瑶有种坏的预感。她劝刘美玉别再喝了,刘美玉听不进去。直到第二瓶红酒喝光,才开始给葛亮打电话,要他接她。张瑶听到,葛亮好像不想来,也许是没有时间接她。刘美玉和葛亮轻声争执着,最终他还是来了。张瑶见他换了一辆车,黑色的捷豹。张瑶提出要打车回去,刘美玉不同意,硬把她拉上葛亮的车,要葛亮先送她回家。路上,葛亮一言不发,张瑶听刘美玉说话,不太对劲。。
张瑶没有想到,葛亮送她回家,再送刘美玉回家之后,竟然又返回来找她。葛亮不给她打电话,而是在她家楼下,每个一小段时间按一次喇叭。张瑶趴在窗子上看下去时,葛亮已经换回了他平时开的那辆车。张瑶的妈咪打来电话,说客人很多,问她能不能来救场,她告诉妈咪,她不能去。接着,下楼坐进了葛亮的车里。他车开到偏僻的地方,说他觉得刘美玉应该知道他们两个的事情了。张瑶听完,心变成了一条绳子,紧紧绕在一起。她无力地解释,说他们才是先认识的,但是无济于事,她还是哭了,边哭着,边一遍遍地重复,是他们先认识的。
两个星期的一天,张瑶在上班。刘美玉到歌厅开了一个很大的包厢,要了很多酒,按花名直接找到了她。张瑶对刘美玉解释,但她已经很醉了。张瑶不知道刘美玉是怎么了解她的一切的,不过她一点也不奇怪她全都知道。张瑶陪着刘美玉喝酒。刘美玉说她,花了十几万块,上一所冒牌大学。学校里的同学笑她土,她给张瑶打去电话,结果问什么,张瑶从来都满不在乎。刘美玉所有的生活费用来买化妆品,用来倒贴和学长谈恋爱了。可是学长出轨,打她,说她什么也不懂,要她滚开。学校的骗局刚有泄露的消息时,刘美玉和学长分手了,她拿学费做了整容手术,和好多男人在一起混,走投无路时,认识了葛亮。葛亮帮她找工作,她说葛亮对她很好,她问张瑶能不能不要抢走葛亮。张瑶没办法告诉刘美玉,是他们先认识的。张瑶说不出口。张瑶告诉我,她那天才明白,原来不是一切在重复,而是所有的问题本质都相同,所有的人也一样。张瑶额头上的伤疤,是被刘美玉打碎的威士忌玻璃瓶的碎片割破的。张瑶眼睁睁地看着那个瓶子向她丢过来,下意识弯腰躲开,结果,报应的碎片又弹射回来,直奔她的额头。张瑶说,那时她的眼前一片血红,什么也看不到了,整个包厢只剩下她自己,刘美玉连当晚的帐都没有买单。张瑶给葛亮打电话,愤怒地想刨根问底,葛亮在电话那头躲躲闪闪,有女人的声音。张瑶自己去的医院,医生问她是怎么弄的,还说以后一定会留疤。张瑶心想,留疤正好。
到凌晨的时候,在医院门口附近,张瑶看到葛亮从一辆跑车上下来,踉踉跄跄地跑进急诊。张瑶看到,跑车停了一会,司机是个中年女人。张瑶又换了两家歌厅上班,决定不再和葛亮与刘美玉联络了。缠着纱布的时候,,她终于想清楚,以她的情况,似乎再也不可能挖掘到他们的答案。我问张瑶,这个伤疤是不是很影响她的生活。张瑶告诉我,伤疤代表青春结束了。我说,喝了口酒,觉得或许还远远不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