惘然小记

我,对他,提到过我的家乡。 关于家乡,我记得的东西不太多了,无非是把细枝末节的东西拼凑在一起。 幼年记忆里的家乡和现在看到的大不同。二十年在转瞬之间滑过,难免有些恍惚。那时候夏天不热,冬天不冷,年年月月就这样波澜不惊的走过,现在细想曾经的那些事、那些人,不由心惊肉跳,感叹时光的飞逝。 D城的老宅子我对家乡残留印象中较为深刻的一处。 大冬天,天色仍然灰蒙蒙的时候,爷爷领着姐姐、妹妹还有我去火车站坐车。坐火车让人很兴奋,我必须努力学习如何巧妙的掩饰自己。在火车上,爷爷会给我们买一种用纸袋装着的面包,那面包在手上摩索时发出的响声很有质感。虽然坐火车,但是并不用多长时间就抵达D城,我们都舍不得扔掉装面包的纸袋,下了车还攥在手心。我们去看望爷爷的姐姐,她被我们唤作姑奶奶,为了方便省我们也用一种轻快的语气省略掉最后一个字,叫她“姑奶”。 她确实已经很老了,始终佝偻着背,由于个子过于高大,佝偻的就愈发厉害,她逐一把我们搂在怀里,我很怕和她一对玻璃弹珠似的眼球对视,她用力箍着我的时候我努力往外挣脱。 一条窄窄的溪水流过她家门口,时常有一些人蹲在那洗手、洗碗或者洗衣服。 溪水流经的时候,滞留一些积在她家门前的凹地,时间长了,积成一个浅浅的潭,里面有螃蟹的。我们用绳子绑住潭里捉来的小螃蟹,掩着鼻子把它们扔进茅坑,她家的茅坑实际上是一只埋在地下的,触目惊心的敞口大缸,我蹲在茅坑的边缘总担心会掉进去。我们不厌其烦的把螃蟹提起来,再放下去,直到它们一动不动的浮在粪堆上。 她家有菜地,种植棉花和甘蔗,棉花地和甘蔗地中间是打谷场,有只石碾子。我喜欢在绿油油的甘蔗地里跑来跑去,抬头能看见远远的人影,甘蔗擦过身体的声音是一种厚重、延绵的刷刷声,笑声都被这声音掩住了。我知道,冬天是不会有甘蔗的,可见冬天坐火车看姑奶的回忆具有无庸置疑的不确定性。谁也不会想到,若干年后,甚至不用很久,我们就毫不费力的把从前许多事情忘记,像蓄谋已久的阴谋终于得逞一样。 我向他提到了F。家里世代行医,现在还剩个叔叔在农村,他家就住在F。医生在F的新街上开了一个铺子,生意好得很,甚至有省城的病人赶过去央他看病。 他的老屋在新街的背面,现在已经很少过去住了。通往老屋的那条路不是很好走,其实算不上是路,那些歪歪扭扭的小径是池塘、农田边缘的长与宽,一头牛就能造成交通堵塞。老屋门前有香椿树,旁边栽满了蔷薇,花儿开放的时候有些撒泼的勇敢,再往南边走就是水塘了,真正的水塘,一群皮肤黝黑的孩子蹲在水塘四沿,伺机往下蹦。更远的地方是山,山本不美,但夏天的黄昏有火烧云,晚上蹑手蹑脚的爬上屋顶,褪了鞋袜望着那温柔的曲线消失在更远的夜色里,一看就愣愣的、顶着脖子费老长时间。老屋的北边有一间荒置的房间,没有窗,木头门,风一吹里面什么东西嘎吱嘎吱响,晚上经过那里,心跳加快、面红耳赤,永远没有勇气朝木头房子张望一眼。我知道里面确实是空荡荡的,只有房子中央凿了一口井,旱井,那样房子是特地造给妖怪的鬼屋,鸡鸭是不怕妖怪的,它们纷纷把窝挪到旱井周遭,吃饭的时候,这些蠢货叽叽喳喳的挣扎着从四周聚拢过来,时不时把脑袋伸向我的饭碗,啄一口、凛然的走开,另有一只鸡有秩得靠过来,觊觎我的饭碗。 在老屋钓鱼、游泳、打香椿头的时候,可以摘下蔷薇带在耳边,或者摘一朵蔷薇带在耳边,就可以通过钓鱼、游泳、打香椿耗费整整一天。蹲在水塘边的孩子被太阳晒得黝黑,他们朝我咧开嘴时能看见白色的牙齿明晃晃的发亮。医生的大儿子酷爱武打小说,屋墙上有几个粗大的黑体字,好像是“忍”和“爱”,嚣张的挂在白墙上,双节棍、黑色的沙袋被潦草的扔在来不及整理的杂物堆上。 我向他仔细的描述过F,从前是担心时间长了记不住,现在是好奇:这么长时间,居然还念念不忘。不过,如今再去瞧瞧墙上的字、屋旁的水塘、门前的蔷薇花,总有种隔岸观火的感觉,透着股醒世的苍凉。他读我的信应该就如同亲自到现场,看见“忍”和“爱”遗留下来的、被水渍染成了黄色的武打小说,多半是古龙与金庸的,页码都粘在一起,像被浆过的衬衣领子,抖起来哗啦啦的响。
S是我还没有来得及向他描述的一个村子,在S,一切事物都被无限拉长,时间几乎可以忽略不计。有水牛的农户向没有水牛的农户收取租金,接着不辞辛苦的在田间工作,剩下那些没有水牛的人就不见了踪影,于是,即使在盛夏,水牛也要承担艰辛的工作。在春天,S的玉米和茄子都被虫咬得惨不忍睹,挖红薯常能看见抱成一团的肥硕的蠹虫,贪婪的附着在新翻的泥土里。S是一条街道两边的几间红瓦砖房,街有多长,红瓦砖房就有多少间。在街道的最尽头是一家飞机场,吃过饭推上门口的自行车,骑三十分钟就能看见那机场外高高的白色水泥墙。机场旁边有片坟地,我去的几次都是白天,并没留下什么特别的感觉。倒是有一回清明回去,挤在人堆里看了一场社戏觉得很生动。 我对家乡没有一个地界的概念,只晓得往那个方向走就是家乡,那里的人似乎都是亲戚,虽然我甚至叫不出他们的辈分。这其中有些地方、有些人确实已经消失了,姑奶数年前死于一场大火,那老宅子被夷为平地;我还没有等到他的回信,可医生家的老屋说也要拆了,今后,我能经常去看望的只有S,而我也知道,我是永收不到他的来信了。 这又有什么可惜呢?不过是一瞬间的感悟,那些遥远的人和事,他们的任务是用来被回忆,并且被慢慢忘记的,甚至不需要被我们一厢情愿的反复想起。 无论什么时候,时间,就是一把熨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