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卜椤寺
在我并不丰饶的旅行经验里,甘南是我走得最远最久的一次。这是一次纯粹的旅行,为了尽量真切地触摸这个完全不一样的世界,我们每天都上路,风沙一层层地在我们的身上堆积,堆积,直到我们各自的眼神和肤色都与这高原和这高原的居民渐近混同······
然而,已是离开的时候。
―――――题记
楔子
我之于北方,似一个固执眷恋着的不归游子,我在这头,北――方,在那头,那一片广袤到无边的黑黑厚土,烈日炙烤的黄沙巨浪,骏马嘶啸的莽莽草原,承载了我所有不可能的梦想和情怀。我念兹在兹,像做着一个漫长的梦,十年抑或二十年?久到似乎已经不敢再要梦想成真。却不料,突然的,有了机会。或者说,这并不是一个好的时机,只是在我无数次潮热上涌的冲动之中,这一次,它化成了行动。
于是,匆忙定票,匆忙邀约,匆忙办理各种事宜,匆忙逃离熟悉刻板的固有生活。
出发了,上路了。
拉卜椤寺
我以一个完全无知者的身份兀然地闯进拉卜楞寺,又以一个无知者的心态轻率地错失于它。
但,它带给我的震撼仍足以让我牵挂终生。
拉卜愣寺是我此行的遗憾。
关于它,我该从哪里忆起呢?是坐在牧民齐全的阁楼饭店里看着窗外那几盏巨大的施工灯刺目地划破这高原上比墨还浓的夜,听着恍惚有雨雪之声滴打着窗檐,因为夜晚的浸冷和机器的轰鸣而怅然地想起家,想起留在记忆里安静宁秀温润的某个江南小镇?还是坐在本地人穿行不止的热闹而油腻的回民小饭馆里又过瘾又不满地喝着盐咸味与羊肉味同样厚重浓醇的羊肉汤?抑或,与它近点再近点,是那个盘腿坐在大寺庙广场中央慢慢地吃着素味饼,对着我的镜头露出和善而宽容的微笑着的喇嘛?还是,寺庙外步履匆匆走了一圈又一圈的转经人和起身又仆倒,仆到再起身的磕长头的人们?
这都只与拉卜愣寺相关,却不是拉卜楞寺本身,我的无知和轻率让我如今的回忆像绕在一个巨大而模糊的圆心边上的线缕,怎样纠缠都无法触探,无法深入。
夏河县城是一条长长的街道,它是拉卜楞寺无数与外界相连的脐带中最宽阔的一条。街道两边一溜排着一个行政县所应配备的所有功能设施,县委县府,邮局、银行、宾馆,饭店,小超市,旅游纪念品商店以及全县的最高学府――夏河中学。
高原上的小镇早睡晚起,所幸我们的到达,是在它一天之中的最温暖热闹时刻。正午的太阳明耀到刺目,与它身边的无数团硕大的白云一起,无所依靠地悬立在透蓝到无限的高天之上。街两边所有的门店都开着,招手停的出租车溜来溜去地拉客,三三两两的藏民和三三两两的红衣喇嘛在各处走走停停或买或看,闲逛着。
我们游荡在拉卜楞寺,同所有的游客一样,充满好奇,也隐隐地揣着些不安和敬畏。
拉卜楞寺在过着某个我们所完全无知的盛大节日。寺庙与寺庙之间宽阔的空地上聚满了从四面八方赶来的藏民,人流朝着一座开着小小院门的寺庙固执而安静地挪动着,终于挤到密密麻麻无法再往前,便在最靠近处或安坐或站立,每个人都手捻佛珠,嘴角翕动。在稍微开阔点的地方,不断有人全身仆倒磕长头,也有人一圈又一圈地绕着寺庙在转经。
完全不明所以的我们被隔在节日之外。望着越来越多不断聚集的人群,实在不甘心就这么一无所知,也奋身挤了进去。问一个坐着的老人,老人不懂汉话,再对一个年轻的妈妈讪笑,万幸年轻的妈妈会一点普通话,告诉我是在讲经,三年才得一次。然而院子里仍然是黑压压的人群,看不到,也听不到什么。
我们只好拿着相机继续晃悠在人群外,无可奈何地做一个游客,趁他们不注意时拍两张猎奇的照片。
旁边一座寺庙的侧门吱嘎一声开了又吱嘎一声关上,出来一个喇嘛和几个游客,我便也走过去,轻推木门,厚重的木门又是吱嘎一声,开了。
我就这样进了大经堂。然而我对此并无所知。我轻盍上木门,立在门槛处,有些无措有些心惊。
大殿里无声无光,只远远的法台处有红色的灯影幢幢,仿佛是那巨大的,包裹一切的凝重把世间上所有的喧哗和热闹都吸纳,化成弥漫在大殿里浓烈厚实的酥油香。终年不息的酥油味与同样终年不息的藏香交混着,把俗世的岁月与属神的庄严一起揉捏融合在这个奇特的空间里。这气味粘着,绕着一根根彩缎裹着的巨大方柱,浸着,泡着行柱之间一顶一顶金色的宝幡华盖。然而纵是有如许奢华的宝幡和彩缎,并用了如此耀目的金色,红色,黄色和黑色涂抹浸染,大殿却并不与金碧辉煌相关,它是暗的,暗到神秘近至诡秘,如同一个潜藏于时空源头的梦幻,它所有画的,雕的,塑的神――人神,兽神都面含狰狞,惩戒世间的力量与权柄并不只彰显在每个暴起的眼珠和呲裂的唇齿间,甚至于在毛发竖立或手臂弯曲的细小线条里,都明示着属神的法力与威严。
这是一个我永远都梦不到的地方。它是神的,也是人的,它是历史,更是此在,它是最古老的传说落在了最凡尘的地方。我小心又小心地走在这个空寂又厚实的异世界里,怕唤醒了俗世惊扰到神,更怕惊到了神而遭受惩戒,我的凡俗的心揣揣地紧缩着,用口水压着咳嗽,用力气控制眼神,不敢出声,不敢张望,目光直视而贪婪地看着前方,明知从身边经过了许多物像,却不敢用眼角的余光多瞥一眼。
然而终究是错过,是惊鸿一遇。我很快被喇嘛唤出门(嗯 ,是的,拉寺的大经堂参观需要十块钱门票,不准照相, 禁止喧哗,但会配一个喇嘛跟随,轻声讲解),以为二日必再来细看,便不以为意地,双手掰开褐色的厚重木门,跨出门槛,阳光瞬间倾泻过来,落到身上。我呆立在这时空转换的交界处,有着片刻的梦未醒的恍惚和惶然。
再进大经堂,是天未亮的时光。高原上的凌晨五点是一团盲眼的黑。我们定五点钟的闹钟,为着要听拉卜楞寺的早课。
此刻我已忆不起是谁先抬头,看见无数星星闪烁如钻石的璀璨绝美天空,并发出一声长长的惊叫,让正在踉踉跄跄赶路的我猝然停步。被轰然击中后倒吸一口冷气,也就只有长长的单音节惊叹声。
极富才情的同伴们终是不甘于这样的失语,二说她想起海德格尔(?)的一句话“语词崩解处,无物存在。”然而,也许并不全对,语词崩解处,也可以是无限存在。
这是一个神启的时刻。漆黑漆黑的夜,空气冻成了类似于冰块的固体,无限高远的,巨大的苍穹下,无数无数的星星,像生命的精灵,闪烁着发出清亮之光。整个天空,是一件缀满宝石的青黑色衣裳,被造物主展开,披上。
黑暗之中的拉卜楞寺是一团混沌的寂静与神秘,偶尔从不同的方向传来几声悠长低沉的呜声,在拉寺的任何一个角落都可听见,声音远远远远地传来,像远古的战场上寂寞的号角,或者,像远方草原上某只受伤独行的狼嚎,有些迟缓有些凄厉,钝钝地穿越时空并刺破这夜,让瑟瑟立着的我们,无端地悚然,惊栗,不敢高声。
天微微地有了些蒙蒙亮光,星星渐渐隐去,直至不见。四周隐隐是匆匆的人影,有喇嘛,也有朝拜的藏民,早课还未开始,他们在转经。
呜声不知在何时已经结束,暗红色的身影咚咚疾走,越来越多,往大经堂的前院聚集。黑暗中看不清喇嘛们如何在院中各自落坐,开始诵经,声音雄浑,似从胸腔中发出,有共鸣的回声。
尔后,大经堂的正门打开,喇嘛们在门槛处脱靴,赤脚进入,早课似乎这才真正开始。
我再次进了大经堂,小心地盘起腿,坐在后面靠墙处,远处靠近法台(我始终也没能靠近过它)的红色坐垫上,喇嘛们按某种等级次序安坐,在我的另一侧,是两个衣冠全幅的执事,宽大的耸肩红袍,高高的红色,黄色鸡冠帽,左右手各握法器或仪仗,沉重地在在每条过道之间来回慢走,间断有小喇嘛提着铜壶进出敬斟滚烫的酥油茶。
似乎是有个人坐在法台上带领台下坐垫上的喇嘛们诵经,诵经声停顿时,我便只能听到自己的呼吸声和赤脚的小喇嘛持壶匆匆进出的咚咚走路声。
看不清也听不懂的我,终于熬不住寒冷,等不到早课的结束,趁着诵经的间歇,从最近的门屏气息声出了大经堂。
天已经亮了,寺院对面远远的山上,白雪皑皑。太阳躲在一片云后面,正慢慢地上升。
此一别,再无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