折得荷花浑忘却

奶奶老了,专注做事的时候爱噘嘴。
鼻子上架着眼镜,手上的针线犹豫着,摩挲着布料,嘴上念念有词,对外界浑然不知。等我有了孩子,在她身上重新找到奶奶那种迟钝地专注,张着嘴看电视,歪着头看书,睡觉前喃喃自语。
家里呢,爷爷种着品种稀罕的君子兰,待到花期当成头等大事,晚饭时宣布:今晚大家都别睡了,赏花。入夜,我们耐着性子坚持。奶奶睡眼惺忪地噘着嘴,小床上歪着睡着了。差不多的树叶,差不多的花骨朵,花有什么可赏的呢?
彼时,我家正住在包公祠正对面,遍地荷花,想什么时候看花看多久都成。站在树荫下追逐太阳西斜,看鸥鹭过暖风十里,有忙里偷闲的惬意。荷花总是夏天开,和君子兰在我们的眼中没什么不同,夏天太阳耀眼,耳边全是知了的叫唤,包河公园的荷花带着旺盛的生命力,绿的一层比一层浓烈醇厚。有风吹过,能听见荷叶刷刷的左右摇摆的声响。荷叶的绿深浅不一,还有几乎无限透明的绿,映衬着旁边使着蛮劲张牙舞爪的绿,荷叶上端坐着粉色的花朵,我心生怀疑:这种大红大绿的艳俗哪好?奶奶为什么总是撅着嘴,看地入神。
我去包公祠可不能把时间浪费在赏花上,因为我知道包公祠里面有个包青天,他有三把铡刀,专铡悭吝鬼怪,只要是坏人都逃不过包公的铡刀。其实那铡刀极其破旧衰败,我很担心这样的铡刀究竟能不能把坏人的人头铡掉。铡刀虽然血腥却让启蒙了我们的世界观,我们必须快点长大看看外面那个变化莫测的世界,而不是眼前这一池红肥绿瘦。池塘的水很清的,大人在里面游泳,小孩子也喜欢坐在岸边,把脚伸进水打水。我姐有一回打水把塑料凉鞋弄丢了,怕妈妈生气哭得厉害,忽然从水里冒出一个脑袋,一个好心的叔叔为她捡了鞋上来。那时候租戏匣子的人很吃香的,伙伴们都说戏匣子不像小画书,里面的人都是活的!匣子是塑料做的,你交了钱,眼睛凑着匣子上面的小孔,里面是孙悟空三打白骨精这些烂熟的故事,人也不是活的,只不过是画书翻得快一点罢了。
祠堂照壁西面是个土坡,东面有块跨开阔的空地,常有马戏团来耍。扎一个巨大的帐篷,马戏团的男女看起来都像经过大世面,喇叭里高声播着美女蛇身、黑熊踩高跷的广告,开演的锣鼓催我的心随时要蹦出喉咙,我赶紧拽着奶奶去看马戏。谁还有赏荷花的闲工夫。等我们上学了,还有人在池塘里发现过死小孩呢,远远地看像个白色的塑料袋飘在水面,大家都觉得恐怖,谁也不敢靠近池塘。荷花还是自来熟,第二年夏天重又清丽婉转地开满池塘。
渐渐地我能看点意境。比如书上描写荷花的文字都没有眼睛里看见的好,纸上得来终觉浅说的没错,什么留得残荷听雨声、误入藕花深处、早有蜻蜓立上头、莲叶何田田这些句子我大约都懂得作者的所想和所见。这时明白大红大绿是美的大境界。朱自清的《荷塘月色》遣词造句另辟蹊径,却没有说明白荷花大朴大拙,大俗大艳的风骨。美本身只可意会不便言传的,讲究点到为止,多则谄媚,少则清刚。
喝茶的朋友用不同质地不同款型的茶具陶冶情操、去除杂念,求内心温润平和,这和赏花是一样的,发现洗尽铅华最美的时候形式就不重要,没有茶具也是丰盛的茶席;各花各眼,花在那,赏花人作何想才是动人之处:清欢未必抵挡不过馥丽。
前几年看到本书叫《万物皆有伤心处》,内心惊骇,一草一木寸寸皆是光阴,一池花开花落,万事重又轮回,就像老人最终也会以孩子的模样离开这个世界。又到“折得荷花浑忘却”的盛夏光年,我很想知道,彼时,奶奶专心赏荷花的时候心里想的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