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地之子 續

葦岸的寫作其實可以算是一種退步走。因為他的立足點是在農耕文化上頭。而不管再怎樣強調這樣的生活。都是注定不能回去的。所以讀這樣的文章總是莫名其妙的產生一種悲壯感。即使在文字層面上明朗淡然的。
葦岸有兩組文章可稱別無分店:《大地上的事情》和《廿四節氣》。前者的書寫痕跡很淡。好像作者並沒有參與進這個世界。他只是拍紀錄片一般平心靜氣的去展現小蟲子枯葉片一陣春風半簾疏雨的起落生滅。當然其中有情志。不過是藏到深處。偶爾出來冒個泡。大約葦岸心中也知道說也無益。是以你看他即便提到城市擴張摧毀田園環境污染敗壞空氣也並不激烈的樣子。
《廿四節氣》倘若能夠寫完。一定是難得之作。這樣的書寫有點像行為藝術。叫我想起在滇南深山中認識的一位極有自覺意識的茶人。她在自己的古茶林中做節氣茶。即用節氣當天採摘的鮮葉制茶。一年之中能用的也只幾個節氣而已。用這種方式來體現她對自然的順應與感恩。葦岸寫節氣。也是為了感應身邊的自然。可惜他並未能完成這個計劃。
《廿四節氣》裡的文字。清通明淨。雖然是戶外觀察。卻又不是純靠眼睛。雖然有體驗有升華。卻又不顯得濫情。一切恰到好處。或者用汪曾祺先生的話說。正是一種“苦心經營的隨便”。

鈔出清明一則來看:“今年的清明,又是一個典型例證。延續了數日的陰天。今天忽然發生了變化:天空出現了太陽。這是可以抬頭直視的太陽。地面不顯任何影子(與往日光芒萬丈的著裝不同。太陽今天好像是微服出訪)。整個田野幽晦。氤氳。迷蒙。千米以外即不見景物。呈現出一種比夜更令人可怖的陰森氣氛。麥田除了三兩個俯身尋覓野菜的鎮裡居民外。沒有勞作的農民。渲染著這種氣氛的,是隱在遠處的一隻鳥不時發出的‘噢。噢。噢’單調鳴叫。它的每聲鳴叫都拉得很長。似乎真是從冥界傳來的。這是一種我不知其名。也未見過其形的夜鳥。通常影視作品欲為某一月黑之夜殺機四伏的情節進行鋪墊時。利用的就是這種鳥的叫聲。 ”
入夜之後。得閒把書架上相類的書。亦即是所謂自然文學的書擺作一處。發現我所鍾愛的竟然多是英美兩國的作品。而且多是個人在雄偉壯闊的大自然里或靜默自處或昂然相對而呈現出一種野性的大美。這在《瓦爾登湖》和《白鯨》兩本書里體現得尤為淋灕盡致。
英國人的作品我愛讀的是繆哲譯的《釣客淸話》。雖然花城出版社把這書印得並不好。然而書的是好玩兒有意思的書。這都是英式隨筆的名著。貼近自然里的草木蟲魚。寫博物。更寫態度和性情。這是中文典籍里少有的路數。中文的博物類寫作。總是容易脫離實際淪為文人案頭清談。真正源于實際經驗的並不多。

翻讀這本書和《瓦爾登湖》以及《沙鄉年鑒》以及施耐德的《山即是心》。會發現粗野的美國文化慢慢地形成一套和自然相處的方式。文學史上給這一類作品定義為自然文學。美國人的自然文學又和單純的環境保護文件有所不同。既重自然,也重身處其間的人心的反省與自處,並進而提煉出富有哲學意味的理念。梭羅的書大約是最有價值的出品。
還有一種叫人驚喜的華人作品。是陳冠學先生的《田園之秋》。可以看作中文世界裡有關這一主題最充實飽滿的著作。而且和葦岸的理性克制相比。陳先生的文章更華麗更浪漫。雖然他才是真正的躬耕者。身體力行。而且既耕亦已種。時還讀我書。看他不無辛勞地翻地鋤草種蕃薯。駕著牛車入鎮上賣自己的出品。然後讀書。寫作。聽雨。觀海。沒有絲毫的矯情意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