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吃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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鹏哥坐在我的对面,他的儿子在左,我的儿子在右。
总督豆腐黄灿灿的,是本市特产,这跟一处名胜古迹有关,据说是袁世凯、李鸿章等清末权臣在本地任职期间留下的名吃。在几道精致的小菜前,我们吃着聊着,加上两个小孩的热情参与,我们逐渐陷入跟吃有关的往事中。鹏哥和我有许多共同的记忆,因为,他只比我大三岁,许多调皮捣蛋的事我都是在他的领导下完成的,比如偷吃爷爷的奶粉。
爷爷的牙在我记事时就没剩几颗了,硬东西入不得口,他每天都要把一个生鸡蛋打在奶粉里,用开水冲服。爷爷往往喝一口停一息,舌头好像在嘴里使劲滚动,“滋滋滋”,有轻微的声响,最后舔舔嘴唇,才开始下一口。这一幕就被几个贤孙看在了眼里,“奇怪的吃法肯定产生了奇妙的味道”,我是这样想的。
终于有一次,爷爷在开吃之前先赏了我一嘴,噗嗤一下,我全吐了出来,这才知道,鸡蛋的腥味太重了,不甜,一点也不好吃。几天后,还是鹏哥告诉我“大人的舌头跟咱们的不一样”,只有弃鸡蛋而不用,单吃奶粉,才是我们喜欢的味道。于是,爷爷的几个贤孙就常干吃他的奶粉,这个抓一把,那个舔一口,袋子里的粉末“噌噌”地消失,爷爷不会不知道的,但他只是说:“啊呀呀,小老鼠又偷吃我的口粮了。”有时,我和鹏哥竟然趁着没人,抓起袋子,仰着脖子,往嘴里“哗哗”注入,像喝酒一样,只不过奶粉在嘴里融化需要时间,这短暂的片刻就是我们享受甜又不甚甜,既香又醇的过程。
后来,爷爷的口粮保住了,想其中的原因,大概是我们受了姑姑的告诫吧。
但很快,姑姑家的牛死了。
牛脖子上系着绳,绳上有一个锈迹斑斑的铜铃,平时叮叮当当的声音很动听。但那一天,牛伸长脖子要够树上的叶子吃,越吃越高,枝枝杈杈,最后它脖子上的麻绳、铜铃跟树枝共同支起了它的绞刑架。姑姑嫁给了当村人,家在西边,招呼一声,她的大侄子们就跑来了。一面小方桌摆在中间,几个马扎子围靠着,像一群小媳妇等待开席,而桌上只有一个大铝盆,盆里满是黑红黑红的纹理分明的肉块,连着骨头,骨头比我们的胳膊还要粗,油星子巨大,飘浮闪动,就是不见一个菜叶子。前一波人刚吃饱,抹嘴下桌,干粮不够了,姑姑还围着锅台烧火烙饼呢,她冲我们喊:“先吃肉先吃肉,这回管够啊。”
有人呜呜地点头支应,有人举起一根巨骨表示肯定,有人闷声不说话只顾吃。“吧唧吧唧”、“吸溜吸溜”,我们在一场盛宴中释放,拓宽欲望的边界,汗毛打起了精神,要与满锅的肉融为一体。夏天,干净的院子,有蝉声,炖肉的香味盖过了牛圈的草料味儿、牛粪味儿,人语声寥寥,少年们满面精光,全身心投入一件盛大美好的事,获得了妙极的人生体验,对人间日常充满了信心。
每一道菜上桌时都会有一个捏子叉子式的食具,鹏哥见我也见旁桌的用餐者往往先用它们夹到自己的碗碟中,连连感叹:“现在的人们太讲究了,这就是电视上说的‘公勺公筷’啊。”
“疫情期间嘛!”
“你还记得咱们小时候坐席的场景吗?”鹏哥说。
自然不会忘,谁家有了红白喜事,半个村子排队吃饭的盛况浮现出来。那时,大人们口中常说“坐一席,饱一集。”因为集日大概七八天轮一次,吃一席肚子里装的油水能缓解七八天的对鱼、肉的渴求。所以无论丧事还是喜事,定然是小孩子们最快乐的事,那绵延数里的油炸各种食材的味道,炖肉炖鱼的浓香,妇孺久久地等待也在所不惜。因为桌子、碗筷是不够的,下一波才能上一波,前桌刚散,后面的人扑上去,坐定,有人送来餐具,餐具轮换使用,在水池里过过水,抹几把,就接着用。
讲究的掏出卫生纸,皱着眉头,使劲擦几下,更多的则是抓起一双就开始往嘴里塞东西,全然看不到,一旁的洗碗水已经跟黄河一个颜色。满眼都在盯着刚端上桌的菜,也许眨眼工夫就跑到别人家的碗碟里了。在这样的场合是不能含蓄的,菜上桌,不管爱吃与否,先占为己有,才是王道。这需要力道与时机的配合,也看地理位置和手臂长短的要求。“大件”上桌,正好放在自己眼前,连加两大筷子别人的家伙才伸过来,反之,撅起屁股去够对面的鸡肉时,大概只能得到鸡骨架了,因为整鸡上场的时候,只有“下手”才能匹配它特殊的地位。有一次,我吃完午饭早早去上学,我的同桌已经在教室里了,他刚刚坐完席,还抢了半只鸡,准备拿到教室来想慢慢品味。“好吃吗?”我说。
“不好不好,不是我最喜欢吃的……”我咽了一口口水发现,他油乎乎的手里是鸡身的下半部分。
村里的男人是不屑与妇孺为伍的,他们觉得有失体面,自动凑成一桌,慢吃慢饮,往往吃很久很久,抽口烟,喝口酒,聊天,他们也是难得吃上一次席啊。
乡里的红白喜事大都在冬天进行,老人们多在冬天去世,新人大概也觉得冬天容易储备食材,所以寒天冷气中,露天开宴,白气腾腾,香味飘绕不绝,冬日农村的烟火气绝不亚于其他时节。
桌上总还残余着一些食物,比如小孩子不爱吃的藕片、白菜帮,——都抢鱼肉吃去了,谁在意它们的存在呢!
于是,这些剩菜统一倒进一个大瓮里,等事了,这些东西就变废为宝了,油水巨大的菜品平日又能吃几回呢?于是主家又把它们从大瓮中起出来,分给关系好又有意愿的,自然大多数是不嫌弃的,即使油星中不知混杂着多少唾沫星子,只要带回家热一热,分几顿吃完,吃得津津有味,吃出了一种特有的“席味”,是自家厨房怎么也烹制不出来的味道。我有一个亲戚,已经很大岁数了,由乡村迁居城市多年,儿孙满堂,侍奉左右,山珍海味也吃的不少,但他念念不忘的就是这种“席味”,老家每有了红白喜事,总是主动联络,让子孙携带前往。
“那时候,还能从里面挑出几嘴肉来呢!”鹏哥说着。我们的脑海里浮现的是过去的场景,嘴里吃着干净体面的食物,也咀嚼着贫寒年代的往事,竟有几分莫名的畅快。
鹏哥和我都有了下一代,我们在叙述往事的时候,免不了要说教几句:你们命好,我们小时候哪吃过这些啊。讲到吃剩菜这一段,我儿子瞪大眼睛说,爸爸和大大爱撒谎。正在念初一的大侄子说:爸爸和叔叔,一个是郭德纲,一个是于谦,搭配得很默契。最后,他们联合问了我们一个问题:这么多人用一双筷子不会感染病毒吗?鹏哥说,那个时候,人们免疫力超强。
上辈人也总是为我们讲吃的故事,可我们也总不大相信,至少是惊讶,一颗腌鸡蛋怎么会吃一个星期?一天三顿吃山药面,他们常常说烧心,可烧心到底是一种什么滋味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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