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在奶奶去世两周年

我的故乡有一片永恒、寂寥且蔚蓝的海,沙滩把夏日的暑热撷住,一粒粒的碎沙流过脚下,顺从地覆盖住足背,穿过趾缝。那时还没有今天这许多的游客,他们也并不会带着各地陌生的口音来为这孤寂,增添假意的热闹。我和家人,以及过去还曾挂恋着世间的奶奶,好多次一起去海边消暑。那是我的小学,我的童年。我们常常对彼此说,“走,去洗海澡”,仿佛无垠深邃的神秘,只是我们嬉戏的小小的浴缸。
很多年过去了,很多年消失了,奶奶却仿佛依然坐在沙滩上,帮我们照顾褪下的衣物,笑着看我们在水中玩闹。酷烈的阳光,无法穿透的遮阳伞,柔和的风从四面走来,轻卷起奶奶的衣角。她笑着笑着,慢慢褪色、泛黄,变成一段无法触摸的影像。
1
奶奶是多么不怕麻烦的人啊。
我在外地念书,每次回家,她总要给我包饺子,那种很小很小,每一只仅比纽扣稍大的饺子。腿脚不好的她,清晨天刚亮时候,就要推着小车子,去离家快一公里的地方买菜。“别去了,妈。”我爸会这样劝她,但她从来不听。
普通人走十分钟的路程,她歪歪扭扭扶着小车保持重心,要走半小时。那些低价、新鲜的菜,往往又要在许多的老人争抢的手中夺出。
奶奶每次都是丰收吗?回家的路上,小车子里装满了菜,会不会很沉呢?我不知道。我从来没有问过,直到此刻我从来没有意识到过去的我应该问。那些奶奶去买菜为我包饺子用掉的生命,我都拿它用来睡懒觉了。我的心也在沉睡。
奶奶包饺子的馅,往往是多种食材组成:豆腐、胡萝卜、木耳、芹菜……每一种都剁得很细,很小心。但我等奶奶把饺子端上桌时,我只是坐下来,大口吃着,一只接一只,迅速且急躁。奶奶每次都会问,好吃吗。我每次都会说,好吃的。
但有时我会吃腻,所以我就再补充说,奶奶,明天就别包饺子了,怪麻烦的。但她从来都没有接受过我的建议,只是说:“没事,你喜欢吃,我就多包一些。”
“我就多包一些。”
2
奶奶有很好的朋友,她带我去见过。
那位奶奶的耳朵有点背,所以我们去她家敲门时,过了好久,门才颤颤巍巍地打开。但是当两人一见面,欢喜、拉手,互相望着对方笑自然是不免的。那位奶奶是第一次见我,只是说,长得真好呀,长得真好呀。然后夸我奶奶,你有福气哟,孙子考上了大学,孙女也快了。以后都能有出息,真好啊,真好啊……
除了这位老人,奶奶还有朋友吗?我不知道。但我是又知道的,奶奶还有电视机里无聊的电视剧,永远在缝缝补补的旧衣物,用了不知多少年的镜框磨损的老花镜,诵经跪拜焚香沾满了发与脸的污渍的蒲团,我们所有家人的相片和褴褛的夏天短袖衬衣。
奶奶的朋友,还有听她讲过去年轻时故事默默叹息的我,还有只在饭点磨磨唧唧要被电话一遍又一遍催促蹭饭的我,还有感冒发烧住在医院打吊瓶奶奶忧心焦虑的我,还有脚崴了在路上一瘸一拐碰到她开心挥手的我,还有过生日时一起吹灭蜡烛许愿家人永远平安的我,还有咿咿呀呀学说话揪着奶奶头发的我,还有尚未出生就已隔着妈妈肚皮被抚摸的我。
奶奶的朋友好像有很多,她一定不孤单,对吗。
3
知道奶奶病得很严重时,我正在准备第二次考研,接到妈妈给我打的电话,我还嬉皮笑脸地问她咋滴啦。但等她说完,我站在校图书馆的厕所隔间里哭了好久。
厕所不洁净的味道,在鼻涕清空时涌入肺部,但我没有呕吐的心情。然后我回家,看奶奶,我忘记了那时的画面,只记得奶奶和我说,没事,会好的。
于是我回学校,就在雨后傍晚,去河边买好多鱼儿放生。那天薄薄的雨水,让双手被占据的我没有办法打伞。浸水的发丝不断遮挡住眼前的路,河边的栈道也有些湿滑。但我走得很小心,手中的鱼儿是生命,奶奶卧在病房中的也是生命。我试图用这些生命,去交易、延长奶奶的生命。
望着河中游走的鱼儿,我说,“希望你们被放以后,能够获尽天年,不要再被人抓住开膛破肚了。希望借着这份功德,让奶奶的身体早日康复,重新与我们团聚。”
心情是变好了许多。然而祈愿的价值,不就在于它本身是很难实现的吗。
4
奶奶确实变好了一些,甚至出了院,我们都感觉到了幸福。但不久,她的病情复发,又严重了很多,我妈又让我回家去看她。我于是又回到了故乡。
医院里瘦弱的她,生命仿佛被抽空了一样,已经看不到了生机与希望。我们单独相处时,我拉了拉她的手,只剩下了皮和骨,那曾经养育了我的父辈,养育了我的血肉,如今都消逝到哪里去了呢。
她说,她不想活了,觉得活着没有什么意思,这辈子就这样了。我以为她在开玩笑,但当我望向她的眼睛时,却发现那里除了死寂,便是虚无,没有其他。笑容不在,生命不在。我现在想,奶奶其实在那时就已经死去了。
离开时,我说,奶奶,好好休养,等康复了再回家。我考研,一定会加油的。那时是12月初了,还有半个多月,我就要第二次去做那近乎堂吉诃德挑战风车般的冒险。
出门和爸爸、叔叔告别时,爸爸说,再进去看一眼你奶奶吧。我有些迟疑,因为我不想再面对奶奶的痛苦,再面对我的痛苦。但我最终还是进去了。
我对她说,奶奶,我爸让来再看你一眼。说完,我挤出一个笑。奶奶点点头,我忽然想到了什么,就认真地说“奶奶,阿弥陀佛”。双手合十。奶奶看着我,眼中依然是死寂和虚无,但她勉强地举起自己的双手,合十。那是我和活着的她,见的最后一面,说过的最后一句话。
“阿弥陀佛。”
5
我记得我才离开奶奶不久,最多一个周。快中午了,妈妈给我发消息,说奶奶不太好,你快回来看看吧。
那天之前,正好是我和女友分手的夜晚,我无眠到三四点才睡。我坐在返程的大巴车上,心中疲惫又困倦。我以为告别的时刻终于来到了,奶奶应该像电视剧中演过的那样,已经时日无多,所以回家安养。但我又开始幻想,她会在我们的照顾下,战神病魔,呈现医生惊叹的奇迹,就像电视剧中演过的那样。
但停止幻想吧。我问妈妈,奶奶现在,在奶奶家吗?她回答,嗯。但等我踏入那个词汇意义上的“奶奶家”时,一进门就看到了奶奶巨大的黑白肖像,和围绕在肖像旁边的黑与白交织的花,我知道,奶奶已经走远了。
奶奶的名字里有“玉兰”两个字,可为什么肖像旁边摆着的不是玉兰花呢。
然后,一大群我曾见过或没见过的叔叔、大爷,总之,是男人们。他们抽着烟,穿着冷色的衣服,见到我都点点头。我看到了爸爸,看到了叔叔,他们和邻人谈着话,神色暗淡。我不知道说什么,我去了奶奶生前住着的小屋。我妈在里面收拾着奶奶旧日的衣物,看到我来了,只是眼中含着泪。
我点点头,坐下。没再说话,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小时候我躺在妈妈身边,为之恐惧颤栗哭泣的死亡,此刻如此清晰地被触及,我除了沉默,还是沉默。
“妈,我希望自己可以永远不死,你们也是。”她安慰我,“小小孩想啥呢,不死不死,大家都不死。”
6
我是第一次,见到我爸哭,我从来以为他是不会哭的。但那天,我沉默着的时候,他坐在我旁边,哭得像个孩子。我抱着他的肩膀,不让自己也哭出来。
住在我楼下的大爷,似乎是整场古旧仪式的操办者。我爸走在最前面,我们几个直系亲属跟在爸爸的后面,围着奶奶家绕了一圈。口里念念有词,似乎在指导亡灵,最后回顾它生前眷恋的地方。
爸爸捧着一个似坛非坛的东西,带着我们下了楼。在楼下,我们在爸爸身后站定。那个指挥的大爷,让仪式继续。
“妈,一路走好!”
“妈,一路走好!”
“妈,一路走好!”
爸爸带着我所听到过最悲哀的腔调,大喊三声,刺破了周遭的天空。我第一次知道什么叫做诗里说的“响遏行云”,那片天空,在爸爸的悲鸣中肃穆。
然后,他把手里举着的那似坛非坛的东西,猛然掷于地上。碎了。“跪!!”旁边指挥的大爷一声吼,我们都跪下了。这时,家中的女人们,姑姑、婶婶、妈妈,都在哭。
我记得我妈回过头来看我,喊我的名字,她哭成那种样子,也是我这辈子第一次见到。奶奶的死去,好像为每个人都增添了一副新的面孔。悲哀或沉默。这种创造,或许她会觉得欣慰的吧。
以她的善良,或许她会笑着说,“哎,哭啥,没啥好哭的,不就是死了吗。”
“不就是死了吗。”
7
奶奶化尘的那天清晨,我们一起去了那片洁白的建筑。在车上,亲人们和她生前有所交集的朋友,笑着握手,谈起了彼此最近的生活。奶奶的离开,为他们创造了过年走访之外的交流。
生死之间永恒的隔阂,打破了友朋别离之间短暂的隔阂。但我无法接受奶奶的死去和他们的谈笑,我永远记得那天的寒冷。
我是长孙,他们让我捧着奶奶的照片。那是我们最后去见奶奶的时候,她的额头上贴着黄色的纸,她的身上盖着白色的长布。我望向奶奶,她只是睡着了的样子。我心里升起了一个念头:你们错了,奶奶并没有死去,只不过是睡着了。你们不要烧她,她会感觉到痛的。
但姑姑痛哭,把我拉回现实。
我一直一直抱着奶奶的照片,望着焚化间的门,任谁劝,我也不曾坐下休息一会,更不如像他们那样,如常谈话。爸爸和妈妈都不来劝我,他们或许是理解我的,理解这个儿子,是一个很古怪的人。我知道奶奶永远离开了,但我一直抱着她的相片,望着焚化间闭合的大门。
仿佛我的凝望,在给她成尘的勇气;就像小时候,她一次又一次扶起跌倒的我,给我成人的勇气一样。
8
家人带着奶奶的骨灰,在墓地安放时,大家都在哭,但我没有。
墓所在的走道很狭窄,似乎是鬼流拥挤之所。家人们跪拜,都劝奶奶在那边好好生活,于是又烧纸,又烧器物。他们让我说点什么,但我一句话不说。我在心里想,真的有阴间吗——活人的自我安慰而已。
我曾经一个人去过奶奶的墓,骑着好久的自行车才到了那里,却发现不知道为什么,承诺的刻有奶奶名字的墓碑依然没有立起。念佛机的声音,也消失不见。奶奶的墓,似乎很久没有人来过了。我擦拭奶奶墓上面的灰,哭了起来。遗忘,正在发生。
奶奶走后,我每次回家去看爷爷。他总是要拉着我的手叹息,说你奶奶没有了,你奶奶没有了,我的老伴走了。我只是骗他说,“奶奶学佛,会有善终,她此时正在别的世界享受快乐呢。”
但爷爷红着眼,胡子拉碴,拉着我一直摇头,一直流泪。自奶奶走后,“奶奶家”的称呼也随之死去了。“奶奶家”成了“爷爷家”。避讳提及奶奶,是我们不谋而合的骗局,仿佛生活只是不断地向前走。
失去的人,用沉默创造失忆。
9
那年考研时,答卷上说,请写你最爱的人,那是我第一次公开写奶奶。我用尽了我带的卫生纸,我知道文字缺乏编排,纯粹任由泪水带着我走,一定不会拿到高分。好的文学,虽然是血泪酿就,但一定要痛定思痛,才可有佳作。哭,谁还不会呢。但我那时,根本无法做到平静。
考试结束时,我沉默地最后才出考场,然而我并不遗憾。监考的老师之一,是一个和蔼的老太太。正值隆冬,北京已是寒夜,但她羽绒服的拉链卡住了,衣服拉不上去,又如何面对教室外的冷气呢。
我过去帮忙,拉了半天,却没有解决。她放弃了,我没放弃,想继续拉。她说谢谢你,小伙子,我回家再看看吧。我于是有些哽咽。
她问我,你是哪里人啊。我说,我是山东人。她感慨,挺好的,以后来了北大,在北京安个家。那个和蔼慈祥的老人,让我想起了奶奶。她的祝福,也是奶奶曾经祝福过我的。我于是又想哭,但在嘈杂的人群中哭泣,是多么让人难堪呢。
然而一个人走在返回公寓的路上,我还是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