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爸

看到一条歌颂数学之美的广播，想起我爸。我爸高考填了数学专业，不服从分配，却被班主任偷偷改了志愿，调剂到别的系。从我记事开始，没学数学就是我爸此生最大的意难平，和他高中时的初恋（也就是班上唯一的女生）一起，被我爸从30岁念叨到50多岁。

活到20多岁，我才真的理解了我爸对数学的意难平，理解了数学作为唯一可能之绝对真理的魅力。但我知道自己的脑子学不了数学，我最多只能意难平自己不够聪明。

我小时候数学挺好的。网上隔三岔五会有“深度好文”痛斥奥数多么扼杀小孩的天性，但我作为一个经受过海淀小升初洗礼的小孩，是真的很喜欢奥数。当年的周末甚至平日的晚上都被各种各样的奥数班塞满，对我来说却是一周里最快乐的时刻。

我本不需要去上奥数班，因为这世上没有我爸不会做的奥数题。但我爸不会以一个小孩子可以理解的方式把题讲明白。我爸意识不到自己讲题在跳步，他不能想象普通人需要哪些“多余”的步骤去理解那些他认为是显而易见的东西。

我爸在日常生活中说话也会跳步。他是一个永远答非所问的人。我妈认为他没有逻辑，他认为自己是逻辑太跳跃。相处了这么多年，我和我妈还是跟不上他的逻辑。

小学之前我没怎么见过我爸，他一直在外地工作，直到我生了一场大病，我妈一个人照顾不了我，我爸才不情不愿地回来。回来后我爸经常提起那几年，“无忧无虑”，“每天喝酒打麻将”，“神仙日子”。

我爸回来以后似乎依然过着神仙日子。有几年我妈经常加班，而我爸从不加班，每天带我吃食堂，然后回家看电视打游戏。到了寒暑假，就是每天从早到晚看电视。

我爸是金庸粉，我家客厅永远回荡着各种版本的笑书神侠倚碧鸳。我小时候几乎没有看过《武林外传》，因为我爸坚持认为《武林外传》“不是正统武侠”，不让我看。这让我和别的小朋友少了很多共同语言。

其实我家有两个电视。我爸是单纯地不能接受《武林外传》出现在我家。

后来我爸莫名其妙迷上打乒乓球，每天雷打不动打球到10点，甚至除夕夜都在外面打球。我一直想不通，到底是什么样的人会在除夕夜还陪他打球。

之前和朋友讲起我爸，朋友说你爸太酷了，好羡慕啊。我说我爸适合被写进小说，作为一个小说男主确实还是挺酷的。但你可能想在小说里读到一个这样的人，却不想让他真的在现实生活中当你爹。

我写过我爸。那篇作文成了当年区里中考范文合集的第一篇。我要死要活威胁我妈千万不要拿给我爸看，我妈同意了。虽然我知道我爸肯定看过。

我上了高中以后学习很差，但我爸从不管我学习。我爸坚持认为，有天赋的人不用学习，没有天赋的学了也没用。我爸还认为，我就算再聪明，也不可能比他更聪明。我爸坚信自己全世界最聪明，所以别人比他有钱，比他混得好，都无所谓，反正他们都没有他聪明。我爸是个清高而快乐的人。

之前听朋友说起自己的爹开着车偷偷跟踪她和她的初恋小男友，觉得很好玩。我爸也不管我早恋。我爸对我的任何感情生活没有任何看法。他不在乎。

我经常和别人讲的关于我爸的一个轶事是，有次我在回国前突然接到我爸的电话。印象中那可能是我成年离家以后我爸唯一一次给我私下里打电话。我接过电话，我爸问，你几点飞，买航空意外险了吗？我说买了，他说好，然后就把电话挂了。我哭笑不得。你他妈好歹说句一路平安啊！

我曾经疯狂而短暂地爱上过一个人，此人最大的特点是像我爸，和我爸一样是硬核理工直男，一样地幼稚，莽撞，令人尴尬。他是我爸的赝品，远没有我爸聪明，但比我爸温柔。他对我的好，似乎和异性相吸的荷尔蒙冲动毫无关系，而是一种父亲照顾女儿那样的好。那是我想象中的，也几乎没体验过的，父亲对女儿的疼爱。但他到底不是我爸，我也到底不能理解，为什么他对我好，又什么也不要。

心理医生说，你对亲密关系的想象完全来自于你和父母的关系。你觉得你和你妈之间粘腻的关系令你感到束缚，所以才觉得你和你爸之间的疏离冷漠反而是更理想的亲密关系。这完全是因为你没有其它参照物。

常有人对我说，其实你爸很爱你，你爸只是不表达，你爸养家也很辛苦，你爸压力也很大。但我其实宁愿我爸真的不怎么爱我，我希望他确实就是这样一个没心没肺，自私自利，但是特别清高特别快乐的人。

希望他能是这世上为数不多的，真正自由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