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虞鸿爪——常熟翁同龢故迹寻访记(九)
“家运”
綵衣堂东侧另有玉兰轩及知止斋,较思永堂甚仄,是为翁心存所遗。玉兰轩又称花厅,待客之所;知止斋则为书房,翁心存的日记称“知止斋日记”,源于此也。
从正堂所悬“绵世泽莫如为善,振家声还是读书”到“知止斋”,翁家的做人与家风尽在其中,可谓一以贯之。常熟人文荟萃,名门甚多,但在晚清,“父子帝师、叔侄状元”的翁家无疑是当地第一家,即便在全国也罕有伦比。然其兴也勃,毫无征兆。

据《海虞翁氏族谱》所云,五胡乱华,翁氏南迁至浙东,明初,翁景阳由姑苏入赘常熟,遂为常熟翁氏始祖。此后波澜不惊,唯以耕读为务,至清顺治时,八世祖翁长席中进士,但从十世至十二世,未见子孙科名著录,家道渐衰。及十三世,翁咸封突然中举,其子翁心存更是光大门户到极致,令人难以置信。如果按科举功名将翁心存算第一代,第二代“同”字辈三男,两子是翰林,翁同龢更是状元;第三代“曾”字辈凡六男,翁曾源是状元,曾翰是举人,曾荣是钦赐举人,已不如前代;第四代“孙”字辈多达十余人,只有翁曾源子翁斌孙是翰林,其余功名皆低微。不过斌孙18岁中进士,整个清朝大概只有乾隆名臣朱珪(17岁中)可比拟,也算是不亚于状元的奇迹。
再往后,科举制度取消,翁家后人也没机会再证明自己。但从翁家事科举的发展轨迹看,可谓“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回头再看“振家声还是读书”与“知止”的意思,这不仅是家训,更是家族成功者对世事的反省。本来一个普通耕读家庭,突然涌现出一个杰出人物,并延续四代的光荣,这是为什么?如果从遗传的角度解释,四代翰林之间或有联系,但过去为何无此基因?以后会不会回归平淡?以他们的阅历并结合自身经历,无法相信一切源于天赋,只能归功于运气。而运气源于何处?天赋如何汲取?这是每一个腾达家庭的清醒者都要考虑的问题。
中国素有“富不过三代”的说法,究其原因,清人钱咏总结“清苦人家,忽出一弟子,善于营谋,其人必富,素所力守田守殷实人家,忽出一子弟,喜谈风雅,笃好琴书,其人必穷”;清代名臣张廷玉也说“人家子弟承父祖之余荫,不能克家,而每好声伎,好古玩,好声伎者,及身必败,好古玩者,未有传两世者”。这大致揭示富贵与挥霍的必然联系。然而古人的挥霍未必都是声色犬马——在财富不能取得社会声望的时代,只有以文化为目的而挥霍才能获得,这是何炳棣先生的结论(《明清社会史论》P197)。在此社会导向之下,翁家人虽无钱挥霍,但学者的气质也导致不免去追求文化消费,翁同龢平生最大的乐趣就是收藏各种版本的书籍及字画名作,尤其年轻时,竟日流连于琉璃厂的古董店,翁心存曾为此揶揄“囊无一钱,而溺于此道”,其实他自己即是不可救药者,日记里满是对收藏文物的喜悦,这种“遗传基因”比考试还厉害。

再说科举制度的创立,源于促进社会阶层的流动,本身就有抑制豪族的作用。明清科举只考“八股文”,内容形式僵化,最为今人所诟病。其实从另一角度看,如果考策论章辞,必须学问淹博,更需要多买书,像翁家这样的藏书丰富的官宦家庭,岂不是更占优势?是以只考《四书五经》,至少教材平民买得起。还有“官卷”制度,清制:京官四品以上,外官三品以上,卷子另编字号,每二十名准中一名。尽管看似中榜的概率比平民高,但毕竟高官子弟少,最多占全榜的百分之五,其余留给平民。若无此限制,拥有丰富藏书并有最好教育资源的高官家庭,百名中额,势必席卷大半。如此看来,清朝的考试制度还并不是“赢者通吃”。
这种通过严格考试对“阶层固化”的防范不无效果。据何炳棣先生统计:明代开国至万历,仅22个家庭能连续出一位尚书,仅33个家庭能连续出三品以上的京官(《明清社会史论》P203)。清代稍好一些,如桐城张氏,连续六代翰林,翁家也连续四代……但这样的家族凤毛麟角。读清人的家族史,发现一个很有意思的现象:第一代若中进士,第二代中的概率也很高,但第三代就少之又少。如前文提到的赵烈文,出自常州赫赫有名的“西盖赵氏”,在乾嘉时期“十里九进士”,名震江南,但至他那代时,学问也不差,全家竟连一个举人都考不上……
因此,翁家一代不如一代可以理解,如果科举制度不变,沦落为“西盖赵氏”只是时间问题。为此,翁氏父子乃至所有传统文化世家的家训,都在努力诠释这一主题——运气不会永远眷顾,但保持行善的追求、读书的习惯、知足的心态、和谐的氛围,家道即使衰落也会有底线,总能拥有适当的体面,去等待下一次好运的光临!事实上,在翁氏老宅有一个展室,专门介绍翁家后人发展情况,他们大多是专家、学者,甚至也有院士。翁氏家族固已不在常熟,其后人也再无“帝师相国”的地位,但家风的熏染,仍能使之各自成材。
家风并非刻板的说教,而是身体力行,心口相传。咸丰八年除夕,是年甫任最高官职——体仁阁大学士的翁心存在日记里写下这段话“予寒俭一如诸生,虽医时无术,覆禄贻羞,而清白家风或可无惭先德也”(《翁心存日记》P1355);而在咸丰六年除夕,他“与儿孙团坐,追念先大父(即祖父)清贫之日,除夕家祭毕,与先君(父亲)讲二簋用享之义……与儿孙话之,不禁泫然”(《翁心存日记》P1189)。
读翁氏父子的日记,会发现在上下有序的礼教家族的背后,也有它可贵的另一面:成员之间从不争风吃醋、勾心斗角,从不为财产分配而抱怨,事业互相扶携,困难共同面对,父子兄弟间的温情、亲情,时时跃然纸上……“五四”以后,对“封建旧家庭”的批判集矢于绞杀个性与歧视女性,固然是进步的,但如果换一个视角,也会发现其中自有因服从秩序而产生的和谐,而这种和谐,往往为现代家庭所不及。这一切源于对命运的敬畏、对祖先的感恩、对后代的责任感,而在解构传统观念的当下,在日益“少子化”的未来,无疑是皮之不存。只是,今世虽不再推崇“光宗耀祖”,眼界却仍跳不过“子孙富贵”;既然成功纯靠个人努力,那么处世本该肆意妄为……
如果拥有这样的人生观,倒不妨来翁家老宅看看。在这里,不必一味复制古人的情绪,感叹“衣冠异昔”或是“旧时王谢”——倘若静心梳理他人命运的轨迹,或能更认清自己的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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