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色地狱
地狱是白色的。
没有火,没有鲜血,没有撕心裂肺的哭号。
十平米的白色房间里,中央只有一条黑色光滑的传送带,一张白色的工作台和一张椅子。
我之所以清楚地知道这是地狱,因为我——已经没有心跳和呼吸的行尸走肉——拥有的唯一的记忆仅仅是自己的工作内容:
我要在这个白色的工作间里,为一个个由传送带送来地狱的人编码。
这或许是对生前工作不认真的人的惩罚吧。
传送带轻微的摩擦声打破了房间的宁静。
被传送带送进来的是一个高瘦的女人。
她静静地躺在传送带上,然后微微睁开眼睛。
“这是哪里?”她的声音在白色房间里回响。
我低头看着档案里她的姓名和编号,机械地回答她:“地狱。”
她猛地睁开眼睛,尖叫起来:“地狱?我生前这么努力做好事,居然把我送到地狱来了?我会被怎么样?我会被怎么样啊!”
她嘶吼着,但却无法移动半分。
“一切皆是定数。”我依旧机械地回答,然后拿起笔在她洁白的胳膊上写下姓名和编号,然后将档案“啪”的一声,放在她身上。
传送带接受了命令,将这只聒噪的乌鸦送走了。
我的工作便是如此。
传送带送来男男女女,老老少少,高矮胖瘦,人间百态。
有趣的是,他们总会问我一样的问题。
然后,传送带会将他们送到“皆是定数”的未来。
而我的未来只有不断地回答“这是哪里?”“我会去哪里?”
和这个白色的房间一样枯燥无聊。
但我原本并不知道,这才是最大的仁慈。
下一份档案是一个男人。
“这是哪里?”苍老的声音问道。
我看着他的档案,第一次感觉有些走神。
我不是第一次在档案中看到“思念着他的挚爱”这句话,但就有一瞬间,我的目光在他档案的这几个字上多停留了一刻。
“地狱。”我一如既往地回答他。
我的回音在房间里消散,但是却没有等来他再次提问。
于是我有些诧异地抬头,发现这个年迈的男人正在哭泣。
他不是第一个因为来到地狱而哭泣的,但那些人总是哭着喊着说着不公,道着不舍。
他却安静地哭着,努力想转身。
我起身来到他视野之内,发现他的泪水在他的皱纹里淌下,然后填平了沟壑,消减了时光的痕迹……
他嗫嚅着,但却说不出一个完整的字。
我紧握着笔,看着那张变得年轻的脸,盯着那双眼睛。
我认得。
他比以往所有的人挣扎得还要厉害,血管迸出,眼中布满血丝,就要伤到自己。
我感觉到了指甲掐进手掌的疼痛,但却不敌心中那样撕裂。
他不能动,我不许哭。
但是,我知道这不允许,我还是破例俯身将耳朵贴到他的胸前。
心跳声。
听过许多次。
我记得。
直到他平静下来。
我直起身,拿起笔,在他手臂上一笔一画,很慢很慢地写着。
他看着我。
我盯着他的眼睛。
里面是我们所有的过去。
雨夜共撑的花伞。
春日放飞的风筝。
冰激凌和酒。
电影和诗。
传送带忽然响了起来,轻微的摩擦声。
档案放在了他的身上,我把我们的过去还给了他。
然后,又俯身,吻上他的唇。
冰冷却柔软。
他说:
“我爱你。”
我明白。
原来我在地狱的惩罚,从他消失在尽头的那一瞬间,才真正开始……
永无止境。